大鹰

  那不但是一座房子,而且,肯定是一座人住的房子。

  金维一直来了房子的门前,回头看了一下,大鹰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。

  金维看到门关着,他清了清喉咙,道:“有人么?”

  那屋子之中,传来了一下声响,金维的确是听到了一下声响,而且可以肯定,那一下声响,一定是什么人所发出来的,可是他却无法明白这一下声响是什么意思。那一下声音,听来像是呻吟声,又像是答应声,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意味。

  金维皱了皱眉,一时打不定主意该怎么做,他又回头向大鹰望了一眼。

  那头大鹰双翅略伸,身子向前,腾了一腾。在大鹰而言,那只不过是略为挪移了一下身子而已,但是金维却已觉得一阵劲风,扑面而来,他连忙转过脸去,而且用力站稳了身子。

  这时候,他是站在孤悬耸立的山峰之上的一个石坪上,而石砰上又有着积雪,如果他一不小心,跌倒在石砰上,而又向外滑出去的话,极有可能一个收不住势子,就此跌出了石坪,坠进万丈深渊之中。

  他定了定神,看到大鹰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,就站在那间奇特的建筑物的门口,缓缓地伸开右翼,用翼尖将那个建筑物的门,推了开来。

  门一推开,金维忙向屋子内看去,他看到屋中很乱,堆满了各种的兽皮,以黄羊皮为最多,那些羊皮,显然未曾经过熟练的硝制手续,所以发出一种极浓的腥膻味,门一被大鹰的翼尖推开,那股腥膻的味道,就直冲了过来,教人十分难闻。

  金维略侧着头,避开了正面冲过来的难闻的气味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再向屋子中看去,这次,他看到在兽皮堆中,像是有什么东西,在缓缓地动着。

  那东西的全身,全被厚厚的黄羊皮裹着,只有头露在外面,看得也不很清楚,不过可以肯定的是,金维刚才听到的声音,就是那东西所发出来的,因为这时,又有一下同样的声响,传了过来。而大鹰的右翼,在推开了门之后,继续向内伸去,一直伸到了那东西的头部,然后,以翼尖的翎毛,在那东西的头部,轻轻拂着。

  金维看到这种情形,不禁呆住了,他绝想不到,这么威猛刚烈的大鹰,会有这样轻柔甜蜜的动作,那裹在羊皮之中的是什么东面?是一头生了病的小鹰?那头羊鹰是找他来医治生病的小鹰?

  金维的心头,充满了疑问,这时候,大鹰的右翼,已缓缓缩了回来,大鹰的动作十分小心,像是怕惊吓了屋中的那东西一样。

  等到它将翼完全收回来之后,它跨出了一步,将门口让了开来,那显然是让金维进屋子去的意思,金维略为犹豫了一下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向屋子走去,当他一走进门之后,那种腥膻的臭味,更是令人难忍,可是由于金维看清了屋中的那东西,他心中的惊讶,使他忘记了那种难忍的臭味。

  他在未进屋子之前,曾经想到过,裹在黄羊皮中的,可能是一头生了病的小羊鹰,但这时,当他看清楚了那东西之后,他实在太惊讶了。

  那绝不是一头小鹰,很明显地,那是一个人。

  那人的头相当大,比普通人的头要大得多,他的身子虽然裹在黄羊皮之中,看不真切,但是也可以看出,那人的头虽然大,但是身子却相当矮小。

  当金维向那人注视之际,那人也睁大着眼,向金维望着,眼睛很大,一眨也不眨。

  在这样的孤峰之上,竟然会有一个人在。

  金维揉了揉眼,心绪很乱,但是在极短的时间内,他已经想到,这个人的身形既然如此地矮小,他有可能是黑彝中的一族,矮黑彝族人。矮黑彝族人身形矮,头大,手足都短,可是却凶悍绝伦,不但是最好的猎人,而且是战场上勇往直前的战士。

  金维又向前走了二步,用矮黑彝族的话问道:“你,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?”

  那人一听金维开口,陡地震动了一下,开了开口,自他的口中,发出了一下极其难听的声响来,当他的身子震动一下之际,覆在他头上的一幅黄羊皮,被震落了下来,现出他的头顶。

  那人的头顶是光秃的,一根头发也没有,额头十分高,看来样子十分奇特。

  金维一看到这种情形,立时知道自己弄错了,那人不会是矮黑彝族人。

  矮黑彝族人,每一个都有着又浓又厚的头发,而且肤色很黑,不像那个人这样的灰白色。

  金维呆立着,一时之间,不知如何才好,那人又张大口,发出了几下难听的声响,而且不断地动着,看他的样子,像是想挣扎着站起来,但是却又没有力量做到一样。

  那种情形,使金维很快就看出,他是一个病人,而且还病得很重。

  金维在认识了海烈根先生,加入了非人协会之后,跟随着海烈根先生。

  到了文明世界,居住了相当久,这次他再回故乡,也随身带了不少文明世界的东西,他的背襄,在大鹰将他抓住,飞向这个孤峰的时候已经失去了,可是他身上,还带着一些药品。

  当他发现那个形状奇特的怪人是一个病人之际,他点了点头,又走近了几步。

  当他向前走去之际,那怪人勉力挣扎着,叫着,身子一直向屋角缩去,而在这同时,在屋子外的那头大羊鹰,也变得极其不耐烦,不断扑着翅,将强劲的风,卷进屋子里来。

  金维一面做着手势,一面不断以黑彝话道:“别怕,如果你有病,我可以帮助你。”

  事实上,那人根本不懂得金维所作的手势,也听不懂金维的话,他一直在向屋角拖动着他的身子,到最后,他不再移动身子,并不是他觉出金雏没有恶意,而是他的身子,已紧靠在屋角上,不能再动了。

  金维来到了那人的身前,俯下身来,他想去拉那人的手,可是那人却将手缩在羊皮内,不肯伸出来,金维没有办法,只好伸手去按那人的额头。

  当金维的掌心,一碰到那人的额角之间,金维陡地吓了一大跳,忍不住发出了一下呼叫声,而且,立即缩回手,不由自主,吞下了一口口水。

  那人的确是在生病,因为他的额角,烫得就像是一壶刚沸腾的水一样,金维不但觉得烫手,而且,他的手,真正被烫痛了,他的掌心,在他努力抓住鹰爪之际,已经受了割伤,这时又陡然被烫一下,更是痛不可忍。

  金维在迅速地缩回了手来之后,真正怔住了。

  那人仍然睁大着眼睛望着金维,眼中好象充满了恐惧的意味,可是他却没有再发出那种难听的怪声来。

  金维喃喃地道:“你究竟是什么人?究竟是什么人?”

  这也正是金维心中的疑问,这个头大身小,一根头发也没有的怪人,究竟是什么人呢?他的额头如此烫手,看来好像是他在发高烧,可是事实上,世界上又有什么人,能够烧至这种程度,仍然生存的?

  金维呆立了一会儿,又吞了一口口水,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,他回头向屋子门口看了一眼,只见那头大鹰,正将头伸了进来,鹰眼炯炯,向内望着。

  金维不禁苦笑了一下,他和那头大鹰,是绝对无法通话的,看来,还是只有对那个人说话,才能弄明白一切。不过金维也已经从刚才的情形这中体察到,那个人可能也不懂他的话。

  这时候,金维的心中,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设想:在彝人部落之中,不但牛、羊会被巨大的羊鹰叨了去,连小孩被羊鹰叨走的事情,也时有所闻。而今这个人,就有可能,是被羊鹰叨了来又养大的人。

  然而,金维在设想这一点的时候,又不由自主,摇了摇头。如果是一个从小被羊鹰叨了来的孩子,当然他不会有能力攀下这座孤峰了,也不会任何人类的语言,可是,他也没有道理,会替自己建造一座这样的房子。

  金维苦笑了一下,这时,由于大鹰刚才在门口的那一阵扑腾,令得大量新鲜和寒冷的空气,卷了进来,所以屋中的腥膻,已不如刚才之甚,可以令得他深深地吸一口气了。

  他又做着手势,指着自己的口发出声音,他的意思是,要那人说话,不论他说什么,只要是西康境内生活的部落中所通的,他就有办法听得懂。

  那人的眼神,一动不动地望着金维,看来,他也明白金维的意思了,他不断地张口合口,那情形,和普通人在说话时,完全一样。

  可是,自那人口中发出来的声音,却全然是毫无意义,极其难听的声音。

  金维极其用心地听着,想听清楚那人究竟在说些什么,可是他全然无法听得懂那人所说的“话”——如果自那人的口中所发出来的毫无意义而又刺耳的声音,可以算是“话”的话。

  金维叹了一声,摊开手,摇着头,表示他完全无法明白那人的话,那人静了片刻,身子摆动着,将他的右手,自紧裹在他身上的羊皮之中,伸了出来。

  当那人伸出手之后,金维又呆了一呆,那人的手臂很细,看来一点力道也没有,皮肤很皱,肉也很松,整个手背很短,手指却相当长,他伸出了手之后,在一块羊皮之上,用手指画着。

  由于羊皮之上,并不能画出任何痕迹来,那人又画得十分快,所以金维完全看不出,他在画些什么,金维忙向那人作了了个等一等的手势,转身向外走去,来到了屋外,用衣服兜了一大兜积雪进来,仍来到那人的的身前,将积雪抖了下来,拂平,再向那怪人望了一眼。

  那人很快就明白了金维有意思,他细长的,看来很柔软的手指,在雪上画了起来。

  金维用心地看着那人在积雪上画出来的痕迹,那人显然是在乱画的,他手指画出来的痕迹,有一定的规律,一连串的圆圈和半圈,看来和拉丁文字的结构,很有一点相近。

  那人过了一会,抬头向金维望来,双眼之中,充满了期望的神色。

  金维的心中感到难过,毫无疑问,那人是在雪上,写下了一些什么文字,而且是想籍这些文字,来和金维作思想上的交通。

  但是,和刚才那人口中发出的那种难听的声音一样,金维完全无法知道,在雪上那人画出来的半圆和全圆组成的一连牢记号,是什么意思?

  金维当然也无法说出他不懂那一连串的记号,不过他的神情,也可以叫那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。

  那人颓然地停手,又将手缩了回去,过了好一会,他才又将手伸了出来,再次在雪上画着。

  金维的视线,跟着那人的手指移动,不一会,金维就感到极度的兴奋。

  这一次,他看懂了那人在雪上画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了。

  那人在雪上,用简单的线条,画了两个人,那两个人,和他是一样的,头很大,身子很小,他画这两个人,倒在地上,一旁是山峰,山峰挺立,显然就是他们身处的那座孤峰。

  那人所画的线条虽然简单,但是用意也并不算难明,他是在说,在这座山峰上,还有两个人,那两个人是和他一样的,他画出来的两个人,倒在地上,可能是说那两个人已经死了。

  金维望着那人,点头表示明白,而那人却像是已经十分疲倦,缩回了手去,不住喘息,发出一阵阵的呻吟声,金维趁机在那人的手腕按了一下,发觉那人的脉搏,快得惊人,至少比正常人快了三四倍。

  金维明知那人有病,他身上带了点药物,可是他却不知那人是生了什么病,也不敢乱给他吃药,他呆立了一会,慢慢地来到了门外。

  一到门外,那头大鹰,就向他望过来,金维道:“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要我看这个人吗?”

  大鹰的反应很奇特,它又伸翼进屋子,翼尖在那个人的头上,轻柔地抚摸着。然后,张开翼来,陡然腾空而起,伸爪一把抓住了金维,这一下变故,来得如此之快,金维连抗拒的念头都不容起。

  这一次,大鹰抓着金维,不容金维有任何反抗的念头,就已经飞高了几十丈,在另一块更大的石砰上停了下来,放开了金维。

  金维一个翻身,坐了起来,他立即明白大鹰是为什么要带他来到这里的,因为他才坐起来,就看到了在石砰的一块大石旁,有着两副白骨。

  这实在是触目惊心的,在那块大石的四周,积雪相当厚,可是金维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两副白骨,而且,他绝对可以肯定,那是人的骨骼。

  金维吸进一口令他冷得全身发颤的空气,高山上的空气非常稀薄,当他的心情开始紧张之际,他的身体需要更多的空气,那令得他不住地吸气。

  他呆了片刻,去看那头羊鹰,那鹰将他带上来之后,又盘旋着飞了下去。

  这时,全维根本来曾想到自己如何下去,如果那头羊鹰不再飞上来的话,因为眼前的景像实在太奇特了,在他的心中,引起了一连串的疑问。

  这两个人是怎么样上这座孤峰来的?他们何以会死在这里?在下面那石砰上,屋内的那个正在生病的人,和这两个人,又有什么关系?

  金维一面想着,一面向前走去,来到了那块大石的近前,仔细端详着那副白骨。

  那两个人,和下面石砰中木屋内的病人,一定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,金维一眼就可以肯定这一点了,因为那两具白骨的头骨十分巨大,而四肢的骨骼,看来则相当细小,手指骨特别长,这些特征,和那个病人,是一样的。

  凝结在那两具白骨上的雪,实际上已经成了一层坚冰,所以将那两具白骨,保持得十分完整,从骨骼的形态上,金维还可以分辨得出,一个是男人,一个是女人。

  当金继分辨出其中一具骨骼是属于女人之际,他心中更是诧异不止,他实在无法想像,一个女人竟能够攀登上这样不可能攀上的孤峰来。

  金维在白骨之前,呆立了很久,才用他僵硬了的手指,慢慢地解开了皮帽的帽耳,脱下帽子来,表示他对这两个已死的人的敬意。

  金维根本不知道这两个人什么人,但不论这两个人是什么人,能够到达这座山峰之上,都是值得金维由衷地尊敬他们。

  默立了片刻,金维就开始在两副白骨的附近,仔细地寻找起来。

  那两个人已经死了,只剩下了骨骼,他们的身体,在这样寒冷而空气稍薄的高峰之上,本来应该不会腐烂的,如果他们尸体还完整地保持的话,那么对金维而言,要推测他们是什么人,可能容易得多。可是事实上,他们只剩下了骨骼。

  金维知道,这两个人的身体,一定已经成了雪峰上特有的雪鼠的食粮。

  雪鼠能在积雪之下攒行,根本无人能找到它住的洞穴。不过那也不是件很重要的事,重要的是希望能找到这两个人的遗物,他们总不会是空手攀上这样的高峰来的,总该有点什么东西留下才是。

  绕着那块大石转了一转,金维看不到什么,他开始蹲下来,用手拨着积雪,希望能发现一点什么。

  这时候,天色已经渐渐放明了,不多久,东方出现了一道金光,在高峰之上,可以清楚地看到,巨大的,光芒万丈的日轮,冉冉浮了上来,将触目可以见到的所有的一切,全都染成了不能逼视的金黄色,整个人像是置身在火炉之中,可是那些火,却又是冷的。即使对金维来说,那也是极其奇异的经历。

  金维背对着旭日,在那两副白骨之旁,他未曾找到任何东西。这实在是不可恩议的。

  那两个人的衣服,可能也被雪鼠咬成了碎片,而飘落下山峰去了,但是他们身上,总还有点雪鼠不感兴趣,而且破坏不了的东西,譬如说,他们要攀上这样的高峰,凿子是不可少的工具,为什么在他们的身边,会没有凿子呢?

  雪鼠的鼠牙再锋锐,也绝无法咬碎一只凿子的。

  金维呆立着,心中充满了疑问,他注视着自己的影子,渐渐缩短,太阳渐渐向上移,也就在这时,金维陡地看到,自己所站的那个石坪,有一个巨大的缺口。

  石坪本来是半圆形的,突出在峭壁之上,那个巨大的缺口,看起来也格外显眼,金维略呆了一会,移动着脚步,来到那缺口之前。他不敢离得那缺口太近,因为山上的风势是根本无法预料的,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卷来一股强风,他要是站得离那缺口大近,就有可能被强风直卷下山峰去。

  而且,事实上,他不必离得太近,就可以看得出来,那个缺口,并不是天生的,而是被什么东西,以极其巨大的力量,硬撞出来的,缺口附近的石块,还有很多裂纹,可以想像那次撞击力量的巨大。

  金维呆了片刻,抬头向上看了一看,山峰上面,如果有巨大的石块滚落下来过,就可以造成这样的撞击,但是他却无法看得到,或许松落的大石是来自他目力所不能及的峰顶的,他所在的这个石坪,距离峰顶,至少还有两千尺,以千吨计巨石如果是从峰顶滚落下来——

  金维想到了这里,陡地打了一个寒颤,耸立的山峰,也令他感到目眩,他连忙低下头来,从那个缺口处,去看峰脚下的情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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