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鹰
在阳光下,环绕着那座孤峰的大冰川,闪闪生光,看来像是一条巨大无朋的钻石环。在大冰川之上,当然什么也看不到,不论是什么东西,在落进大冰川之后,就会被冰川吞役,再也不会被人发现了。
金维又深深吸了一口气,他才离开极度繁华的世界,现在又置身在这样荒凉的境地之中。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球,和整个宇宙相比较,更不过是一粒微尘而已,然而,就在这粒微尘之上,就有着如此不可思议的事。
触眼可及的山峰,在地球上已经耸立了多少年?不论是多少年,它的计算法,一定是以“万年”为单位的,而且,必然还将再耸立苦干万年,而入在球上生活的时期,不过是一万年的百分之一,在那么短促的光阴之中,还要劳劳碌碌,还要互相残杀,还要弄出各种各样的花样来,大抵世界上没有比人更愚蠢的动物了吧?
金维又转回身来,他看到石坪上,映出羊鹰的影子,影子迅速变大,石坪上的积雪,飞舞起来,那头羊鹰,又停了下来。
羊鹰停在离主维的不远处,侧着头,用它锐利的眼睛,望着金维。
在那一刹间,金维的心中,有一个强烈的感觉,那头羊鹰像是在问他:
你发现了什么?
金维苦笑了一下,摊了摊手,道:“什么也没有发现,事情太奇怪了。”
他一面开口,一面就自己告诉自己,和羊鹰交谈,实在是多余的,就算那头羊鹰可以听得懂他的话,他也无法听得懂大鹰的回答,那个病人分明是一个人,他也无法明白对方发出来的声音和画出来的符号,何况是一头羊鹰?
可是,金维仍然无法控制自己,他一面向那头羊鹰走去,一面仍仍不断在道:“你一定是知道整件事发生的经过,是不是?你一定知道他们的来历?
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死的?知道一切的,是不是?”
羊鹰没有回答,只是抬起了一只脚来。
金维叹了一声,明白了大鹰的意恩,大鹰是要带他离开这个石坪了,他点了点头,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,大鹰向上腾起来,金维立时窜向前,双手抓住了大鹰粗糙的脚,紧紧地抓着。
大鹰盘旋着,向下降落,不一会,就降到了原来的那个石坪之上,金维松开手,双手用力搓着,又走进了那间屋子。
那病人的情形,看来更严重了,他看到了金维,挣扎着想坐起来,可是又坐不起来,他的口中,不断发出急促难听的声响来。
金维也做着手势,不断道:“我看到了上面石坪上,有两个早已死去的人,这两个人是你的什么人?你们是怎么会来到这座山峰上的?你们——”
金维本来是不断地在说着话的,可是他说到这里,陡地停了下来。
因为他感到,自己说下去,实在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,他既然听不懂对方所发出的那种急促而尖锐的声音是代表什么,那么,在对方听来,他所说的话,也是一连串毫无意义,低沉而音节不同的声音而已。
他停了下来,伸手去扶了扶那个人,那人的身上,依然是烫得骇人,令得金维忙不迭缩回手来。
金维作了个手势,令那人躺了下来,然后,又不断作手势,表示他要带那人下山去,去找医生,而且要借助羊鹰的力量。
那人瞪大眼睛,望定了金维,金维全然无法知道他是不是懂自己的意思。
但是有一点,金维倒是可以肯定的,那就是,这人和那头羊鹰之间,必然有着某种联系。他之所以会来到这里,见到了那人,也是由于那头羊鹰的缘故,而且,建造这所房子的,自然是那个人,但是那些圆木,必然是羊鹰从很远的地方带来的,在这座山峰上,根本没有树木,有的只是供雪鼠咀嚼的苔药。
金维也感到,要和那人互相沟通,比和那头羊鹰讲话,还要来得困难,所以,他转身出了屋外,羊鹰就停在屋外,金维向着它,大声道:“我要将这人带下山去,要靠你的帮忙。”
那头羊鹰侧着头,左爪有点不安地,在雪地上画着,金维也不再去理会它,自己去作准备。
他先在屋子周围找寻可以供他利用的东西,结果发现了他除了利用那些兽皮之外,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利用。
金维用自己的猎刀,将一幅坚韧的狼皮,割出一条条,然后,利用那些皮条,将其余的几幅兽皮,连在一起,形成了一个兜。
他将那个兜,带进了屋子里,站在那人的旁边,将兜放在地上,自己先躺进了皮兜之中,然后,再站起身子,示意要那人躺入兜去。
金维的动作,十分形像化,那人显然明白了金维的意思,他用一种充满了疑惧的眼神望着金维,金维则神色坚决地望着他。
那人呆了半晌,才挣扎着,向金维制成的那个皮兜,爬了过来,金维看他的行动这样吃力,俯身用羊皮将他的身子裹好,抱着他,放在那个皮兜之上。
当金雏抱起他来之际,只觉得他的身子很轻,大约不会超过七十磅。
将那人放在皮兜上之后,金维将皮兜拖出了屋子,一直来到了鹰的脚下,将皮兜的四角,扎了起来,紧紧系在大鹰的脚上。
羊鹰一动也不动,由得金维去安排,金维扎好了皮兜,那人的身子已经全在羊皮之中,金维才在自己的手腕上,缠上兽皮条,扎在大鹰的另一只脚上,然后,双手紧抓住了大鹰的脚。
等到他双手紧握了鹰脚之后,大鹰双翅展开,一阵劲风扑面,已经腾空而起。
这一次。那头羊鹰飞得十分稳,滑翔着下去,和上次它带着金维飞上来的时候,大不相同。
金维早就看出,大鹰和那个人之间的关系,是羊鹰在照顾着那个人,现在看来,更加可以证明他的推断不错了。
大鹰越飞越低,在下了山峰之后,来到了离山峰下的大冰川只不过几十叹高处,大冰川上冰块的反光,闪耀得令金维睁不开眼来。然后,羊鹰就维持着这个高度,一直向前飞去。
金维心中,本来想定的主意,是要将那人带到铁马寺去的,因为附近,只有铁马寺中,有最好的喇嘛医生,而且,铁马中,有许多有学问的喇嘛,其中或者可以有一个人,懂得那人的语言和他所写的文字,那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。
可是,金维却无法通知那头大鹰飞行的方向,他抓住了大鹰的脚,整个人悬在空中,完全无法对大鹰发号施令,渐渐地,金维已发现,大鹰正在飞向他昨天躲避大雪的那个山头之上。
大鹰的确是飞向那个山头,不多久,金维就看到了自己的那件羊皮大衣,也看到了自己的大半埋在雪地里的背囊,而大鹰也在那时候,降落了下来。
金维解开了皮条,奔过去,将羊皮大衣穿上,再背上了背囊。他本来是离开了铁马寺之后人山的,如果只是他一个人的话,在大雪之后,他要赶回铁马寺去,至多也不过两天的路程,可是带着那个人,他却全然没有把握赶到铁马寺去,因为那人是一个病人,根本无法行动。
金维在捡回了自己的东西之后,来到了羊鹰的身边,他发现羊鹰只用一只脚站着,另一只系着皮兜的脚,缩了起来,以避免踏在皮兜之上。
金维将皮兜拔开了一些,看到那人紧闭着眼睛,呼吸十分急促。情形看来像是十分严重。金维直起身子,拉着大鹰的翼,向着铁马寺的方向,指了一指,道:“往西飞去,一直到我叫你下降。”
大鹰侧着头,金维没有再说什么,只是一直向他要去的方向指着。然后,他又将自己手腕上的皮条,系在大鹰的脚上,再用力在大鹰的腹际,踢了一脚。
大鹰立时又飞了起来,等到大鹰一飞上天空,金维就吁了一口气。
那头羊鹰真是独一无二的羊鹰,它完全明白了金维的意思,它正向金维所指的西南方向飞出去,不但飞得稳,而且飞得十分快。
一个个山头,在下面掠了过去,金维估计,照这样速度向前飞,只要四五个小时,就可以飞到铁马寺的上空了。
虽然空中的风强劲而寒冷,但是金维还是尽可能睁大眼,望着下面,因为附在鹰脚之上,在高空飞行,这种经历,毕竟不是经常发生,金维想到,自己可能是有这种经历的第一个人。
金维抬头向上看,根据太阳移动的位置,来判断时间,等到中午时分,主维已经可以看到下面的山拗中,有着牛队,在空中看来,一队队的犁牛,就像是蚂蚁一样,再向前飞去,他看到了在山涧行走的商队。
在上空看来,商队是完全静止不动的,商队行进的方向,正是铁马寺,金继忍受着冷风的吹袭,向前看去,他已经可以看到铁马寺了。
金维并不是第一次到铁马寺,可是在空中看铁马寺,却还是第一遭。寺院巍峨的建筑,自空中青下去,只不过是一堆灰褐色的小石块而已。
在铁马寺附近的房子,看起来,更连石块也不是,就像是山石上的一点一点的斑迹。
铁马寺越来越近,终于,到了铁马地的上空,金维松开了一只手,用力扯动着联系着他的手腕和大鹰脚之间的皮条,在开始的时候,大鹰看来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,但是没有多久,它就开始下降,盘旋着,越来越低,铁马寺的屋顶,看来逐渐接近,终于,大鹰落在铁马寺之后的一个山坡上。
那一场大雪的范围十分广,铁马寺后的那个山坡上,全是新积的雪,大鹰一落下来。金维就解开了后腕上的皮条,再解下皮兜,然后,双手向上摆着,对着大鹰呛喝着,道:“走。走。”
大鹰向旁,扑出了几步,又转过头来,望着那个皮兜,看它的情形,好像很不放心。
金维仍扬着手,呼喝着,再奔过去,赶着大鹰,大鹰腾着翅膀,低飞了一会,终于,一直腾空,飞了起来,金维抬头着它,只见它盘旋着,越飞越高,渐渐地看不见了。也就在这时候,金维听到了人声,他转过头去,看到有两个喇嘛,向他走了过来。
那两个喇嘛,来到了近前,向金维合十为礼,金维还了礼,不等那两个喇嘛发问,就道:“我是康力克喇嘛的朋友,有要紧的事要找他。”
铁马寺中的喇嘛,人数并不一定,但经常在寺中常驻的,至少有两千个以上,喇嘛虽是宗教的信徒,但是大喇嘛寺中,喇嘛和喇嘛之间,等级的分别.都十分严格,在铁马寺中,有七个最高级的喇嘛,金维所说的康力克喇嘛,就是这七个为首的喇嘛中的一个。
那两个喇嘛一听得金维提起了康力克的名字,立时换了一副极其尊敬的神色,可是他们那种疑惑的神情,却依然未曾消退,一个喇嘛问道:“你是怎么来的?”
他一面间,一面四面看看,在四面山坡上,积雪上一点有人走过的痕迹也没有。
金维笑了笑,道:“我告诉你,我是从天上来的,你们是不是相信?”
那两个喇嘛互望了一眼,不说什么,金维来到了皮兜前,这时,他才发现,当他和那两个喇嘛在说话之际,那个人已经将皮兜拉开了少许,睁大眼,望着他们。
金维用力提起了皮兜,将那人负在背上,和那两个喇嘛,一起向前走去,走进了铁马寺的石围墙,在一扇小门之中,走进了铁马寺。
铁马寺的建筑,十分宏伟,深邃和神秘,在铁马寺中,究竟有多少佛像,究竟有多少经书,究竟寺中有多少房间,究竟有多少财产,是完全没有人知道的,以前没有人知道,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。
铁马寺是一个极著名的地方,也是一个极其神秘的地方,常驻在寺中的喇嘛之中,有的终生不出寺门一步,有的连自己的年龄也忘记了。有的穷一生的力,钻研堆积如山的经书,有的只是静坐冥思。
喇嘛之中,也有着各种各样的人才,有的是妙手回春的医生,有的能读得通最古老的,世上已没有什么人认识的文字写上的经书,有的还有着如同神话传说中的武技,有的甚至可以经年累月,只吃些令人难人相信的食物。
在寺中,那一重又一重,一进又一进,一条又一条阴暗的走廊两旁,阴暗而气氛神秘的房间之中,几乎每一个角落里,都可以遇到外间难以想像的奇事,而那一级一级被踏得光滑了的石级上,也不知留下过多少奇异的喇嘛的脚印。
金维是铁马寺的常客,从第一次起,他每一次来到铁马寺,一见到古老,灰黯,但像是永恒耸立在那里的建筑,一闻到佛殿中焚烧的香,所发出的那种奇异的气味,他总会由心底深处,升起一股异样的虔诚之感。
事实上,每一个初入铁马寺的人,几乎全是一样的,这座神秘的喇嘛寺,有一股奇异的感染力量,使得每一个人的行动,都变得缓慢而不急躁,讲话的声音,也尽量压得很低。
所以,铁马寺中的人虽多,可是到处都是静悄悄的,只有悠悠的钟声和磐声,清脆的铃声,和几乎不可辨认的诵经声荡漾在空气中。
金维背负那人,走了进来,经过了几个院落,再登上几十级石级,从一个圆拱开的门中,走了进去,眼前就陡地黑了下来。
金维略停了一停,那是一个殿,佛像前香烟统绕,佛像古老而庄严,身上的金箔,有的已经剥落,镶嵌的宝石,也因为年代的久远而失去了它原有的光采。有几个喇嘛坐着,在低声诵经。
金维井没有打扰他们,在殿旁穿了过去,又经过一条长而黝黑的长廊,在那条走廊的两旁,有很多间房间,全是上了锁的,有的锁已经生了铜青,这些房间,全是坐关的喇嘛所住的,他们将自己禁闭在一个小空间里,长年累月地思索,探求真理和自我。
金维终于来到了这条走廊的尽头,那是两扇半闭的木门,木门重厚黝黑,金维先在门口合十致敬,然后,慢慢推开了门,门内更黑黝,也更静。
金维才进来时,几乎什么也看不见,但是这里他也是来过的,进门之后,他反手将门掩上,贴着墙向前走了几步,脚尖碰到了一个蒲团,他就停了下业,他先将肩上的那人,小心地放了下来,放在那个蒲团之上,他本来想扶起那人的身子,令他坐在蒲团上的。
可是,当他那样做的时候,那人却发出了一下痛苦的呻吟声来。
自从进了铁马寺之后,那人还是第一次出声,那一下呻吟声,使得主维改变了主意,任由那人躺着,然后,他自己踏前一步,在旁边的一个蒲团上,坐了下来。这时候,他的眼睛比较能够适应黑暗了,他看到四壁上,全是大大小小的神像,屋中唯一发光的光源,是一尊较佛像前面,发着黝红色水光的那一族香头。
就凭着那点光,金维看到了跌坐在佛像前的那位喇嘛,那位喇嘛坐着,一动也不动,就像是他就是众我神像当中的一尊,也不知道他是根本没有生命的,还是生命已进到了更高的,普通人不能企及的境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