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生
他又听到了宝德教授的话,道:“我也不知道,事情来得太突然了,阿尼密,我的朋友,我不能就这样放弃,我的研究,已经成功了,它可以挽救上万人的生命,我一定要继续下去。”
阿尼密仍然闭着眼睛,他作为一个“灵媒”已经有很多次和死人“交谈”的经验,他知道这种“交谈”,和与生人的交谈不同,死人的话,他所能接受到的,几乎毫无例外地,极其固执。
这一点,阿尼密也可以解释,因为,人死了之后,在临死之前的脑电波,虽然呈游离状态,而且能够受到与之“交谈”者的脑电波影响,而自由组合,作出回答。但是在游离状态中的脑电波,绝及不土人在活着的时候,源源不绝发射出来的脑电波。活着的时候,数以亿计的脑细胞,不断地在活动着,脑电波可以有无数的组合而呈游离状态的一组,只不过是人临死之前所发出来的,它只能重新组合,而不能再增加,临死之前的意念如何,就算是组合的变化一样,可以有很多,但是这种意念,却是绝对不可能再改变的了。
所以,阿尼密知道,和死人“争辩”,是最没有用的事,因为死人不会改变他的主意。
阿尼密知道这时,宝德教授已经死了,他之所以还能“听”到宝德教授的说话,那是因为宝德教授一定死得极不甘心,在他临死之前,他还有一点时间,将他的脑电波,大量发射出来之故。
阿尼密叹了一声,说道:“教授,你已经死了,但是你的研究工作,会由你的助手继续做下去。”
宝德教授的“声音”,有点呜咽:“不会的,伦诺不会对我的研究有兴趣,一个从事研究怎样救人的人,是不会杀人的。”
阿尼密想尽量使得“谈话”轻松一点,他道:“杀人?伦诺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,你怎么会以为他会杀人?”
宝德教授的声音,有着辛酸的、苦涩的笑声:“不是我以为他会杀人,第一棍打中我的就是他,接着是另外许多人,他们不断地打我,直到我仆倒在地上,然后,他们在我的身上踏过,我知道自己要死了,我不愿意死,我要将我的研究工作继续下去,老天,只差那么一点点,我就可以成功了。”
阿尼密又叹了一声:“可是,你已经死了,老朋友,你已经死了啊。”
宝德教授却很固执:“是的,我知道我已经死了,我知道得很清楚,生命是怎样离开我的,正因为我知道自己会死,所以,我和你的认识,很有用处,你和我提及过人的脑电波,又曾对我说过,人临死之际的脑电波最是强烈,可以呈游离状态而存在,有时,甚至可以强烈到刺激他人的脑电波,使这个人的视觉神经受感应而看到形像,这就是许多人会看到鬼的原因。”
阿尼密有点无可奈何:“是的,的确是这样,不过,一组再强烈的脑电波,其实什么也不是,根本是看不见摸不到的。”
宝德教授仍然固执地说道:“你也曾经说过,强烈的游离脑电波,可以使物体产生电流的感应。”
阿尼密抹了抹手心的汗,这样固执的“鬼魂”,在他来说,也是第一次遇到。他点着头:“是的,可以使物体因为产生电磁感应而移动,但是那只不过是一点点简单的动作,例如使一只杯子,自桌子上跌下来,或者使一张椅子翻倒,等等。据我所知,最强力的一组脑电波,游离存在于苏格兰的安迭斯古堡中,它们能使古堡沉重的木门,自动开启和关闭,那是著名的鬼屋,我不能同意,你还有能力,可以继续你的研究工作。”
宝德教授听来是完全不听劝告的了:“不对,你曾经过告诉我,说是希腊的安里岛上,有一个渔民,他是根本不懂英文的,但是有一晚,他忽然用英文写下了数十篇极其优美的诗篇。”
阿尼密举起双手:“对,我详细地研究过这件事--”
宝德教授一定是十分急迫了,他竟然打断阿尼密的话,说道:“还有,中国人喜欢的扶乩,你也许作过详细的研究,你的研究,结果是--”
阿尼留在冒汗,他用手抹去了汗,挺了挺身子。
阿尼密在抹了汗之后,叮了一口气:“对,这一切全对,我的研究结果是,那是由于,一旦游离的脑电波在某种情形下,譬如说,在催眠的情形下侵入了另一个人的脑组织,影响了被侵入者的脑部活动所致--”
阿尼密“讲”到这里,陡地停了下来,双眼睁得极大,虽然他一点也看不到什么,可是他就像看到宝德教授,站在他的面前,发出狡猾的笑容一样。
阿尼密几乎是“叫”了出来的:“不,教授,你不是想利用你强烈的脑电波,侵入他人的脑中吧?”
阿尼密听到了宝德教授的笑声,听起来的确带点狡猾的意味:“为什么不?我正准备这样做。”
阿尼密吞下了一口口水,或许由于他太紧张了,是以他在吞下口水之际,喉间发出了“咯”的一下声响来,虽然他和宝德教授在不断地“交谈”,但是那“咯”的一声,却是唯一可以听到的真正的声响。
阿尼密真有点的紧张,这是他未曾意料到的情况,他摇着头:“教授,如果你这样做,我不能判断在道德上是不是犯罪,但如果你侵入了一个人的脑子,这人就会变成『鬼上身』
,他本人不再存在了,在某种程度上而言,你等于谋杀了这个人。”
宝德教授立时回答:“你说得很对,我也想到过这一点,但是我的情形不同,有一个人,我可以完全不需顾虑会损害到她。”
阿尼密陡地想起,道:“她?你的意思是红霞?”
宝德教授的反应极快:“对的,红霞,红霞是白痴,她现在完全没有思想,而当我决定这样做之后,我趁着我的生命,还有短暂时间的剩余,当那些印尼人,一脚一脚的在我身上踏过去之际,我将我毕生所积聚的知识有系统地想了一遍,我相信,它们全部存在于空间,可以进入红霞的脑部。”
阿尼密有点口吃地:“你……临死之前,如果真有强烈的意念,要做到这一点,应该是可以做得到的。”
宝德教授的笑声更狡猾:“所以,快点去看红霞,不,快点来看我吧。”
阿尼密极其疲倦地点了点头,他立时站了起来。
红日朗朗,阿尼密的心情很异样,他曾和许多“鬼魂”有过接触,他也相信,以宝德教授临死之前,那种强烈的要将他的研究工作继续下去的愿望,一定会散发出比普通人强烈许多倍的脑电波,那么,他的愿望,是有可能达到的。
阿尼密站了起来之后,立即作出了决定:去看红霞。
当阿尼密驾着车,驶进耶加达市区之际,零零星星的暴动,仍然在继续着,他要加快速度,摆脱一小群印尼人的追赶,才能来到宝德教授的住所。
当他走进宝德教授的住所之际,看到了另外两个荷兰人,一个是荷兰药商,另一个是政府人员,阿尼密曾经见过他们一次。
那政府人员一见阿尼密,就摊着双手说道:“实在太不幸了,宝德教授竟然会死在一群暴徒手下,想想看,他毕生都从事着救人的工作。”
阿尼密说道:“你不必再说这些了,红霞呢?”
药商道:“那白痴--”
药商才说了两个字,阿尼密就向他瞪了一眼,由于阿尼密的眼神,是如此诡异和阴森,令药商打了一个寒噤,不敢说下去。
政府人员道:“幸而她不知道什么叫悲伤,所以她一点也不觉得怎样--”
他顿了一顿,现出疑惑的神情来,道:“你是怎么知道宝德教授的死讯的?事情才发生了三小时,我也是才接到这个消息。”
阿尼密并没有回答,因为他根本就是个不喜欢说话的人,他向前走了,就在这时,一个印尼老妇人奔了出来,用印尼话叫道:“快去看,太太她……她……”
老妇人是宝德教授雇来照顾红霞的,这时她慌张得连话都讲不下去,阿尼密连忙向内走去,政府人员和药商,跟在后面。
他们才来到卧室的门前,就听到“砰”地一声响,卧室的门,打了开来,红霞一手扶着门,站着。
她的身子,剧烈地发着抖,口唇也在颤动着,汗珠像雨一样地自她的额上流下来,谁也看得出,她正在极痛苦之中。
药商首先失声叫了起来,叫道:“快快请医生。”
阿尼密冷冷地道:“不用。”
他踏前一步,抓住了红霞的手,红霞的手板,也立即紧紧地握住了阿尼密的手。
阿尼密直视着红霞,他诡异的双眼,闪闪生光,口中不住地道:“教授,慢慢来。”
政府人员和药商骇然互望,而红霞的神情,变得更痛苦,她全身都被汗湿透了,衣服贴在身子上,口中发出一种怪异之极的响声来,双眼瞪得极大。
药商忍不住又失声叫了起来,道:“我去找医生。”
他一面叫着,一面返身就奔了出去。
阿尼密仍然握着红霞的手,他已经可以感到,同样紧握住他的手的,不是红霞,已经是宝德教授,宝德教授需要支持,他一定遭遇到了极大的困难,不然,是不应该出现这样情形的。
药商一面在向外奔着,一面还不断发出可怖的叫声,因为那时红霞的情形,实在太令人害怕了,阿尼密也不由自主喘起气来,突然之间,他又听到了宝德教授的声音:“我不能成功,她的脑组织全被病菌破坏了,我无法成功,她的脑组织完全不能接受脑电波,也无法发出脑电波,我不能成功。”
阿尼密立时作出了回答:“放过她,找另一个人吧,你正使她蒙受极大的痛苦。”
阿尼密将他的想法,接连传达了两次,他像是听到了一下长长的叹息声,陡然之间,在剧烈颤抖着的红霞回复了平静。
她虽然还满脸是汗,有着刚才痛苦挣扎过的痕迹,但是前后相差,只不过一秒钟时间,她的神情,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,就象是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样,在她脸上所浮现的是那种茫然的,对她身外所发生的一切变化,全部无动于衷的那种神情。
阿尼密也叹了一声,他慢慢地松开了红霞的手,他知道,宝德教授的那一组脑电波,已经放弃了进入红霞脑中的企图,他会去找另外一个人。
阿尼密当然无法知道,那组脑电波会去找什么人,但是他却可以肯定,宝德教授是一定不肯就此算数的,因为宝德教授在临死之际,他的愿望是如此之强烈,已经是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将之改变的了。
药商带了医生赶到,红霞已经完全恢复了宁静,阿尼密没有对任何人说出真相来,因为他知道,就算他将他知道的源源本本说出来,也不会有人相信他的。非但不会有人相信他,而且还要斥之为荒诞无稽,人类有许多弱点,就是以为自已所能预料得到的时代,是最先进的时代,人类在如今,还看不到脑电波的奇妙的存在,所以用现代科学的眼光来看,那的确是荒诞的,但是,现代科学是多么的可笑,在科学的大道上,二十世纪的人类,只不过刚起步而已。
阿尼密回到了自己的住所,他在等着宝德教授,再来和他通讯息。
阿尼密一直等到了午夜,才又得到了宝德教授的信息:“我考虑了很久,你说得对,如果我侵入一个人的脑部,实际上,等于是将那个人谋杀了。”
阿尼密喷着烟:“事实上,只怕也不可能,你要侵入另一个人的脑部,就必需先排斥这个人脑组织所发出的电波,就算你的脑电波特别强烈,能够暂时压制原有的电波,你也要不断受到原有电波的干扰。”
宝德教授的回答,来得迟了好久:“那么,我应该怎么办呢?”
阿尼密想了一想,才有了回答:“你要去侵占一个已经有思想的人的脑部,那情形,等于是你用同样的周率,去发射声波一样,像无线电台,同样周率的两个无线电台,是一定要互相干扰的,你何不选择一个,未有过的周率呢?”
宝德教授叹了一声,道: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阿尼密挺了挺身子:“去找一个脑部组织已大致完成,但是还未有思想的婴儿胚胎。这是我的意见,不但你可以将你自己的思想,毫无保留地注入,而且,你可以有更多时间,来完成你未竟的理想。”
阿尼密对自己的建议,有点紧张,如果宝德教授真照他的话去做,那么,这无论如何,是一件对生命有极亵渎的事,他感到自己是在侵犯造物主的权力了。
宝德教授的反应极快:“多谢你提醒我,我决定这样做,再见,我的朋友。”
阿尼密身子震动了一下,他还想和宝德教授讨论一下细节问题,但是已得不到任何信息了。
他知道,电波的速度,和光相类,这一下子,宝德教授的脑电波,可能已经到了千里之外,进入了一个婴儿的才形成的脑组织之中的了。
他舒了一口气,他知道,从现在起至多五个月之后,世界上就会产生一个极其伟大的人物,这个人,一生下来,就是生物学,医学界的权威,因为他承受了宝德教授的全部脑电波,他根本就是宝德教授。
阿尼密又想起了中国人的古老传说:人死了之后,到一个叫作“阴司”的地方,每个死人的灵魂,都要喝一碗“孟婆汤”,喝了“孟婆汤”之后,就会将以往一生的一切经历,尽皆忘怀,又去投胎,开始另一个一无所知的新生命。
如今,宝德教授的情形,和中国人所谓的“投胎”是很相类的。所不同的是,他没有喝“孟婆杨”,他记得他前生的一切。
“非人协会”的大厅中一片静寂。
每一个会员的视线,都集中在阿尼密的身上,而阿尼密已讲完了他的故事。
范先生轻轻咳了一下道:“阿尼密先生,你是说,再有五个月,宝德教授就会出世?”
阿尼密道:“正确地说,应该是至多还须要有五个月,因为,从他死直到现在,已经快半年了。”
瘦长的会员道:“你知不知道他找到了甚么地方?甚么人?何时出世?”
阿尼密摇头道:“全不知道。”
卓力克先生吸了一口气,道:“不知道也不要紧,那一定是十分容易找的,试想想,一个才出世的婴儿,就有了宝德教授生前的一切知识,这样的婴儿,一定轰动全世界,根本不劳我们去找。”
阿尼密缓缓地道:“是的,我也这样想,所以,虽然他去得太勿促,我没有机会和他作进一步的交谈,但是我也不觉得有甚么损失,因为我根本不需要去寻找,他只要一出世,我一定会得到消息的。”
各人都点着头,一个一出世就有着宝德教授这样学识的婴儿,当然会轰动一时,那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了。
阿尼密又道:“我之所以要推荐他入会的理由,是因为他是世界上唯一有过两次,或者更多的生命,但是除了他之外,没有人记得前一次生命的事。”
卓力克先生立即点头表示同意,说道:“而且,他比我们,多了一倍的时间,来从事他的工作,时间本来是人类最大的敌人,他虽然未曾克服时间,但是,他至少使时间延长了一倍的。”
范先生道:“谁说他没有克服时间?说不定,当再下一次他面临死亡之际,他还可以再来一次,将他两生所积聚的知识,再来一次『投胎』,如果这样继续下去,时间对他的威胁,就完全不存在了。”
身材瘦长的那位会员叹声道:“这才是真正的永生不灭,毫无疑问地,他可以成为我们的会员。”他讲到这里四面看了一下,显然所有人全同意了,他才接着道:“我也要推荐一个会员,我所要推荐的,是一个--”
这个会员和他要推荐入会的新会员的事情,必需暂时搁一搁,因为阿尼密的故事,还没有结束,结束的只是正篇,还有续篇,未曾开始,所以在时间方面,要跳跃一下,这一跳,是三十年的时间。
从阿尼密在非人协会的大厅中,说出了他和宝德教授的交谈之后,时间一直不停地向前进。
从那一刻开始,阿尼密就一直在等着,等候着传出一个伟大的,从来也没有的婴儿诞生的消息,可是他却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消息。
在接下来的几年之中,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,战事最激烈的几年,阿尼密虽然觉得焦急和惊诧,惊诧于他何以未得到再生的宝德教授的消息,可是他的心中,还有一定的安慰,他想,战事如此激烈,世界各地的消息传递,都受到阻隔,所以他才未得到任何信息的。
但是,一九四五年之后,战事结束了,再接下来,除了韩国和越南的战争,堪称大规模行动之外,全世界是在一片升平之中,但是阿尼密仍然得不到任何信息,好几次,他集中精神,想和宝德教授“通话”,但是一点结果也没有,这种情形,可以使阿尼密肯定,宝德教授那一组脑电波,一定是不再在游离状态中,而是有了寄托,也就是说,是在一个人的脑中。但是,这个人在那里呢?
一直到了一九六O年,阿尼密无法再等下去了,算起来,再生的宝德教授,应该已是二十岁出头的人了,何以还一点没有他的消息,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。
于是,阿尼密决定去寻找。
阿尼密的第一个步骤,是遍访世界各地,有成就的,和宝德教授前一生,作相类似研究的学者,他希望在这些学者之中,发现再生的宝德教授,因为,二十岁以上的宝德教授,无论如何,早应该在学术上,出人头地的了。
阿尼密足足花了两年时间,从事这项工作,在那两年之中,他足迹遍世界,会晤了超过一千名以上的这方面的专家,可是,他失望了。
他没有找到宝德教授。而令他肯定宝德教授并不在那些人之中,是有充份理由的,因为那些专家,权威,他们目前的研究工作,甚至还没有达到宝德教授的水准,由于接之而来的一连串暴动,战争,宝德教授当年研究的成绩,已经荡然无存,研究者需要从头做起,他们之中,有的遵循着宝德教授早期已经发表过的报告的方向在继续,有的自辟方向,但是没有一个取得显着的成绩。
如果这些专家的脑中,有着宝德教授已积聚的一切知识,那是不会有这种情形。阿尼密觉得十分失望,宝德教授到那里去了呢?或者说,他那一组强烈的充满了知识的脑电波,到甚么地方去了呢?
阿尼密并没有放弃,他继续在高级知识份子之中,寻找宝德教授,又花了两年,他才改变了方法,他仍然旅行世界各地,但是不再在专家身上着眼。
他设想,宝德教授的“投胎”行动,可能受到了若干的阻碍。生命毕竟是奇妙的,不可捉摸的一件事。宝德教授事先也未曾料到,他要占据红霞的脑部,会受到障碍,那么,谁又料得到,他想进入一个胚胎之际,是不是会有意外呢?
所以,有可能,宝德教授并不能保留他原来所有的知识,不过,阿尼密坚信,只要宝德教授的脑电波,能成功地进入一个人的脑中,那么,这个人必然和普通人有着完全不同之处了。
所以,他第二步的目标,放在年轻而在科学上已有成就的人身上。
这次的目标更广,他足足花了四年的时间,而仍然一无所获。
阿尼密已经几乎要放弃了,因为他想到,那一组呈游离状态的,由宝德教授临死之际,发射出来的脑电波可能已经原因不明地突然消散了。
如果这组脑电波已经消散了的话,那么,他的努力就完全是白费的了。
阿尼密因为想到了这一点,而休息了半年之久,直到他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其稀少,才又开始行动。
这一次,他的目标又变更了,他到处寻找一个人出世就有异样特徵的婴孩。他要找的是一个一出世就能表达自己有思想的婴孩,譬如说,一出世,就会说话的婴孩。
他一面旅行世界各地,一面通过各地的报纸,电台,电视,刊登广告。一时之间,他的这种行为,反倒成了世界性的花边新闻。
这样,在失望的期待中。又过了五年,算来,已是宝德教授逝世之后三十年了。
阿尼密的脸上添了不少皱纹,头发也全变得银白色了,所没有改变的,是他那一双眼睛,仍然充满了神秘而又慑人的光芒。
在宝德教授逝世三十年的那一天,阿尼密又来到了印尼的首府耶加达。
在这三十年之中,印尼经历的变化,也是惊人的,它早已成了一个独立国家,而且,还经过一切剧烈的政变,苏加诺也已经下了台。在和阿尼密有关的方面,红霞也早在十多年前死了。
阿尼密在到达耶加达的第一天,就来到宝德教授下葬的一座公墓之中。宝德教授的葬礼,当时在十分草率的情况下进行的,他的尸体,一直静静地躺在这座公墓的一角,没有人扫祭。
阿尼留在宝德教授的填前,站着,一动不动,直到午夜,他知道人所发出的脑电波,和这个人的肉体,有着一种微妙的联系,在一个已死的人的尸体近处,特别容易接到这个人临死之前所发出来的脑电波。他希望能和宝德教授,再有联络。
但是阿尼密的等待,所带来的是再一次失望,公墓中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,阿尼密在超过八小时的伫立之中,没有得到宝德教授的任何信息。
阿尼留在凌晨两点回到酒店,第二天一早就醒了,打开报纸,报上照例有他刊登的广告,找寻一个一出生就能说话的婴孩,这个婴孩,约在三十年之前诞生。
阿尼密所住的是一座著名的酒店,住客全是有身份的人,而阿尼密在广告之中,是写明联络地点,所以在酒店的餐厅,酒吧之中,他成了一个众所瞩目的怪人。
广告一连刊登了三天,那一天晚上,当他从外面回来时,一进门,一个侍者便对他道:
“阿尼密先生,有一个人等着见你。”
大酒店的侍者,都是受过训练的,侍者口中不说“一位先生”,而是说“一个人”,由此可知,这个人,一定不会是甚么受欢迎的人物。
果然,阿尼密循着侍者所指,向大堂的一角看去,他看到一个人站着。那个人,穿着一套已经洗得发白了的旧军服,手中拿着一顶旧草帽,看来是一个生活极潦倒的人,不过,看上去,他站在这装饰华丽的大酒店大堂之中,倒也没有甚么局促不安之感。
侍者补充道:“他说,是看了你的广告之后来的。”
阿尼密“哦”地一声,近六年来,他的广告,第一次有了效果,有人来找他了。
阿尼密不敢希望甚么,这个人可能是穷极无聊,看到广告上有高额的赏金,所以来胡混一番的,但是他还是直向那个人走了过去。
他来到那个人身前,伸出手来,道:“我就是阿尼密,阁下是--”
那人忙道:“葛克,葛克少校。”
阿尼密略扬了扬眉,打量着这个自称葛克少校的人。
葛克少校看来有点像军人,但是可以肯定,近十年来,他的生活一定极不如意,以致使他原来军人的气概所剩无几了。
阿尼密也无法从他的衣着和外形上,来判断他是哪一国军人,他只好道:“少校,你好,你是看到了我的广告来的?你能提供我什么消息?”
葛克少校的神情有点忸怩,他道:“我怕我不能提供给你什么消息,但在多年之前,我有一段经历,不,我听到的一些事,可能对你奇异的搜寻,有点帮助。”
阿尼密点了点头,他喜欢葛克少校这样说法,这表示他并不是想来混骗什么,在这种情形之下,或者他真可能提供些什么有用的消息。
阿尼密道:“请到我的房间去。好么?”
葛克少校连连点着头,他们一起进了升降机,来到阿尼密的房间之中,葛克少校主动地要求喝酒,当他几乎一口气喝去了半瓶威士忌之后,他才抹着口说道:“我是个混血儿,父亲是荷兰人,母亲是印尼的女佣--”他苦笑了起来,接道:“我大约是最倒霉的人了,荷兰人统治时期,不将我当荷兰人,印尼独立了,又不将我当印尼人。”
对于葛克少校的诉苦,阿尼密并没有什么兴趣,所以他只是道:“看来你也很有成就,你是少校。”
葛克“哈哈”笑了起来,通:“少校?我应该自称少将的,日本人来的时候,我和十几个混血儿,一起退到森林去打游击,我领导他们,就成了少校。”
阿尼密作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,道:“要是你能帮助我,请你告诉我。”
葛克少校又喝了一杯酒,才搓着手,坐了下来,道:“日本军队打进来的第二年,我被日军通缉,离开了爪哇岛,逃到了西里伯斯,一直向东逃,有时,坐着独木舟在海上流漂,经过了伯鲁岛、索兰岛,最后,就到了新畿内亚。”
阿尼密皱了皱眉,他虽然有点不耐烦,但是他并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,所以没有打断葛克少校。
葛克少校继续说道:“在新畿内亚我住了三年之久,在这三年之中,我有好几次,到达--几乎到达过新畿内亚的心脏部份,我可以算是文明人到达新畿内亚最深入的一个了。”
阿尼密又点了点,葛克少校又道:“有一次,我记不清楚正确的日子了,在一个土人部落之中,我听得一个土人,说了一件有关奇怪的婴孩的事。”
阿尼密陡地紧张了起来,挺直了身子,又作了一个手势,示意葛克少校,可以继续喝酒,葛克少校老实不客气,又连喝了两杯,才道:“这个小村落,在地图上是找不到的,只怕到如今为止,还不曾有文明人到过,我因为长期在土人部落中生活,所以学会了七种他们的语言,你或许不知道,即使只隔一座山岭,由于他们根本不相来往之故,他们的语言是不同的。”
这一次,阿尼密也忍不住了,道:“你只管说有关那个婴孩的事。”
葛克少校道:“好的,那个土人是部落中很有地位的一个勇士,他们这个部落,虽然已经是文明人所不到的地区,可是再向腹地下去,在新畿内亚的中央山脉之中,还有着根本与世隔绝的土人部落,根本是他们这些土人部落也去不到的地方--”
看到阿尼密又皱着眉,葛克少校忙摇着手,道:“我快要说到正题了,那个奇怪的婴孩,就在新畿内亚腹地深山中的一个部落之中,是经过了许多人的口,辗转传了出来的。”
葛克少校望定了阿尼密,道:“这个婴孩,在出世后不久,就会说一种十分奇怪没有人听得懂的语言。”
阿尼密急急地问道:“什么语言?他讲了些什么?”
葛克少校摇着头,道:“不知道,没有人听得懂。”
阿尼密的双眼,闪闪生光。看来他正在深思,葛克少校又拿起了酒瓶来。
可是这一次,他还未曾从瓶中斟出酒来,阿尼密就突然走向前来,伸手将酒瓶,自他的手中抢了过去。
葛克少校睁大了眼,苦笑了一下,这样的待遇,他像是受惯了一样,所以也没有什么特异的反应,只是耸了耸肩,站了起来道:“对不超,我说的事情,对你一点用也没有。”
阿尼密望定了葛克少校,沉缓地道:“你完全弄错了,正因为你所说的,对我有用所以我想使你保持清醒,不要你喝醉。”
葛克少校睁大了眼,一脸感到意外的神情,阿尼密已问道:“你见过那个孩子没有?”
葛克少校道:“当然没有。”
阿尼密又道:“那么,是谁对你说起有这样的一个怪婴孩的?”
葛克少校苦笑了起来,道:“先生,事情已将近三十年了,我怎么还记得清?”
阿尼密忙又道:“那么,你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这件事的,总可以记得吧?”
葛克少校双眼斜睨着阿尼密手中的酒瓶,阿尼密吸了一口气,道:“少校,要是你提供的消息,能帮助我找到我要找的人,我可以买下世界最大的酒厂送给你。”
葛克少校的喉际,发出了“咯”的一下声响,面上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,他叹了一声,说道:“阿尼密先生,我认为,你的承诺,还不如现在送我一瓶酒来得实惠一点。”
阿尼密道:“为什么?你不相信我会给你重酬?”
葛克少校摇着头,道:“我并不怀疑这一点,只是我认为你根本无法找到那个传说中的婴孩吧。”
阿尼密的神情有点凶狠,他陡地向前踏了一步,道:“我一定要找到他,我在世界各地寻找他,已经足足三十年了,我不在乎多化三十年时间,我一定找到他。”
葛克少校又吞下了一口口水,阿尼密的神情缓和了些,道:“已经有了线索,应该可以找得到的,新畿内亚不过是一个岛,就算踏遍了全岛,也要将他找出来。”
葛克少校望了阿尼密半晌,然后,学着阿尼密的口气道:“新畿内亚不过是一个岛。”
阿尼密扬着眉道:“怎么,我说错了?”
葛克少校摊了摊手,道:“没说错,但是你这样充满着信心,就表示你根本未曾到过新畿内亚。”
阿尼密承认道:“是的,我并没有到过新畿内亚,但是那并不能改变事实,它仍然只是一个岛。”
葛克少校喃喃地道:“等你到了那里,你就会改变了,你不知新畿内亚有多大,我敢说,它是完全与文明世界隔绝的,在中央山脉腹地中的那些土人部落之中,就算爆了一颗氢弹,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,也不会知道从来也没有文明人可以进入那些地区,在那些地区生活的土人,当然也无法通过布满了毒蛇虫蚁的原始森林,和高山峻岭,和其他的人接触。”
阿尼密却还是充满了信心,道:“你说的话也不尽实在,那个奇怪的婴孩的事,还不是传了出来。”
葛克少校道:“好,你要去找,我是没有理由阻止你的,是不是?”
阿尼密道:“你也阻上不了,由于你对新畿内亚的了解,我请你做响导。”
葛克少校十分高兴,通:“那太好了,阿尼密先生,你知道,我失业很久了。”
阿尼密道:“我们明天就出发,第一个目的地,就是你听到当地土人讲起有关那个奇怪的婴孩的地方,那是什么所在?”
葛克少校道:“是一个小村庄,当地土人,叫他们的那个村庄叫克蓬。”
阿尼密道:“好,就从这个叫克蓬的村庄开始吧。”
当第二天下午,葛克少校指着克蓬所在的方位给阿尼密看的时候。他们是在一架中型的水上飞机的机舱之中,飞机由阿尼密驾驶,他们才飞过了弗罗勒斯海和班达海,在阿鲁台岛的一个小机场,补充了燃料,直飞新畿内亚的沿岸。
当他们在飞机上,已可以看到连绵的海滩。起伏的上岗和浓密的森林之际,葛克的手指,在一幅精细的新畿内亚地图上移动着,道:“大约是在这里,这种小村庄,地图上是不记载的。”
阿尼密转头向着地图上看了一眼,没有出声。
葛克少校又道:“我不认为那地方可以供飞机降落。”
阿尼密道:“谁说我准备直接飞到克蓬去?我们的飞机,将停在海边。”
葛克少校呆了一呆道:“然后我们--”
阿尼密道:“我们步行去,一个部落一个部落的去找我们要找的人,我想你当年被日本人追捕时,不见得是坐着豪华汽车逃命的吧。”
葛克少校苦着脸,道:“阿尼密先生,那是三十年之前之事了,那时,我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,现在我已经快六十岁了。”
阿尼密冷冷地道:“我看你身体可以支持得庄,说起年纪来,我比你老多了。”
阿尼密一面说着,一面已经将飞机的高度降低,在空中看来,海水在连绵不绝的海滩上,溅起来的白花形成一条直与天际接壤的白线,夕阳映得海水通红,景色壮丽,叹为观止。
飞机终于在海边降落,那是一个很宁静的海滩,当他们来到海滩上之后,天色已经迅速黑了下来,向前望去,不到一百公尺,就是郁苍的森林。
阿尼密和葛克少校两人,都背着沉重的背包,向前走去,葛克少校每向前走一步,就回头向飞机看上一眼一直到来到了森林中,再也看不到飞机为止。
一到了森林中,简直是一片漆黑了。
阿尼密走在前面,他略停了一停,就从背包中取出一大电筒来亮着,电筒才一亮,葛克少校就大叫一声直扑过去,将电筒抢了过来,立时熄去。
阿尼留在黑暗之中,看不到葛克少校的神情,但是他却听得出,葛克少校在吁吁地喘着气,接着他叫道:“你真的一点也没有在森林中生活的经验,不能有亮光,有了亮光,你会受几百种敌人的攻击直到你死了,还不知怎么死的。”
阿尼密立时道:“对不起,真的,我没有在森林中生活的经验。”
葛克少校像是余悸未息,又说道:“你可知道,在这个地方,至少有一百种以上的昆虫,是有毒的,你看见过有毒的飞蛾没有?在新畿内亚的森林中,至少也有二十种以上不同的毒峨。”
阿尼密“哼”了一声,说道:“照你那么说--”
葛克少校大声道:“照我说,我们根本不该在夜间走进森林来。”
阿尼密的回答,来得很快,道:“我们总不能避免在森林中过夜的,事情总得有个开始,就从今天晚上开始吧。”
葛克少校叹了一声,道:“好,不过求求你,千万别亮着电筒,跟着我会找到一处可以过夜的地方。”
阿尼密道:“当然,你是响导。”
葛克少校苦笑了一下,在黑暗中久了,阿尼密可以看到他在前面,小心移动着脚步,阿尼密跟着他,走过了一里左右,听到了水声,林木也稀疏了些,眼前变得明亮了一些,他们来到了一条小河旁,阿尼密和葛克少校,爬上了河边的一块大石,躺了下来。
阿尼密问道:“到克蓬去还有多远?”
葛克少校道:“沿这条河向上游走,如果我没有记错,大约经过十几个村庄,就可以找到克蓬了。”
阿尼密表示满意,闭上眼睛,葛克少校望了他一眼,道:“先生,请原谅我的好奇,你真的相信,在腹地的土人部落中,有一个生下来不久就会讲另一种语言的怪婴存在?”
阿尼密并没有睁开眼来,只是说道:“是。”
葛克少校笑了起来,道:“那婴孩讲的是什么地方的语言?”
他在这样问的时候,语气很轻挑,显然是充满了讽刺的意味,可是阿尼密的回答却很正经,道:“荷兰语,或者是英语、德语、法语和拉丁语。”
葛克少校听了阿尼密这样的回答,坐了起来,道:“先生,你不是在开玩笑吧。”
阿尼密道:“当然不是。”
葛克少校笑了起来,道:“如果真有一个会说那么多种语言的人,生活在中央山脉腹地的部落之中,那么他一定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了。”
阿尼密也不禁睁大了眼睛,问道:“为甚么?”
葛克少校道:“这还不容易明白?山里的土人只会说最简单的语言,这个人就算会说全世界语言也没用。他只好自己对自己说。”
阿尼密的身子,不由自主,震动了一下,葛克少校并不是一个有甚么大智慧的人,可是他这两句话,倒是有极大理由的。
阿尼密又闭上眼睛,刹那之间,他想起了根多事来。河水在他身边潺潺地流过,葛克少校的鼾声在他的身边响起来,但是阿尼密却睡不着。
阿尼密几乎是胡思乱想,一直到天亮,葛克少校阻止阿尼密用河水,他们沿着河岸向前走,两小时后,到了一个土人的村庄中。
那村庄中的土人,看来并不像想像中那样与世隔绝。村中的女人,都有花布裙子穿,老人的头上,也扎着花布,一个上了年纪的土人,甚至有一只打火机,不过这只打火机早已经用完了汽油,只有火石还没有磨完,每板动一下,就有几点火星冒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