泥沼火人

泥沼火人全文在线阅读 作者:倪匡

  端纳先生说过他要介绍入会的新会员“快到了”,这个宣布,令得其他五个会员,都有点意外,因为从范先生起,已经有三个会员,各自推荐了新的会员,但是被推荐的新会员却没有一个出席这次年会的。他们之中有的是不愿来,那是范先生推荐的鱼人都连加农,有的是根本不知生在何处,那是阿尼密推荐的宝德教授的再生,有的根本不能来,那是史保先生所推荐的一株大树。

  但是端纳先生与众不同,他要推荐的人,就可以在这里出现。

  各人的心中,同时也感到很轻松,因为在史保先生要推荐一株万年古树入会之际,所发生的争执,虽然已经获得解决,但是当时的气氛,却实在是很尴尬的,他们实在不想再有同样的情形出现,端纳先生要推荐的人,既然会到这里来,那问题自然容易解决,范先生有点开玩笑地道∶“端纳,你的朋友是——”

  端纳立时明白了范先生的意思,道∶“当然他是人,一个看来和普通人一样的人。”

  各人都笑了起来,史保道∶“他什么时候到?要不要请总管去接他?”

  端纳摇头道∶“不用,我已经派人陪他一起来,本来我可以和他一起来的,但是他有点事走不开,所以要比我迟几天动身。他可能快到了,至多不超过一小时。”

  有个会员伸直了双臂,伸了一个懒腰,道∶“那么,是不是可以趁他未到之前,先对我们说一说他的一切?当着一个人,叙述这个人的一切,那是不免令人尴尬的。”

  端纳点着头,道∶“是的,这正是我的意思,但是在未曾提及那个人之前,我想先介绍一下我最近的活动,那和我发现这个人,有重大的关连。”

  各人都没有异议,一起点头,而在这一刹那间,各人也都在猜测着端纳先生近期的活动是什么,端纳是“非人协会”中较早入会的一个会员,仅次于范先生。所以,当日海烈根先生介绍他入会之际的简短介绍词,只有范先生一个人亲耳听到过,但是其馀各会员,却也可以知道,端纳先生是一个“探测师”。

  “探测师”是一个奇特的名词,必须作一番解释。端纳先生的工作,是包括了矿师的一切工作的范围,换句话说,他的任务是探测,探测隐藏着的资源,土地下的,沙漠下的,岩石下的,河流下的,海底下的和泥沼底下的一切对人类有用的资源。

  这种种的探测工作,本来是由许多分门别类的矿师所负责的,例如金属的矿源,有金属矿源的探测师,石油有石油的探测师,等等;而且,所有的矿务工程师,全要使用各种各样的仪器,来协助工作的进行。

  但是端纳先生却是一个例外,在他人看来,他有着极其敏锐的天赋的感觉,或者说是一种直觉,能够正确无误地指出,什么地方,有着某种自然物资的蕴藏,近乎奇迹。

  在他的一生之中,有着说不尽的这种“奇迹”,随便拈一些例子出来,墨西哥南部的一个大银矿,在一九三四年,就被认为矿苗采完了,所以采矿公司也准备结束了,但是在结束之前,矿主请端纳先生去看了一看,端纳先生几乎没有花费任何时间,只是顺手在一个旧坑道,向前指了一指,便道∶“从这里向前掘过去,三十尺之后,就有大量的矿苗,储藏量比以前的更多。”

  矿主不相信他的话,但是几个工程师却相信,那几个工程师和端纳先生,以廉价购下了“废矿”,进行开掘,结果,这个银矿,是墨西哥七大银矿之一,一直到现在,还大量生产成份极好的银。有一次,端纳先生在意大利北部的山区旅行,那地方的村落,贫穷而且缺水,端纳先生一面在崎岖的石岗上漫步,一面顺手指点着就给当地的居民,指出了四处地方,挖掘下去,得到了丰富的水源,是四口源源不绝,供应清甜可口食水的水井。

  同时,端纳先生也在意大利北部贫瘠山区,指着一座秃山,道∶“凿开表面的那些岩石。”

  凿开表面那些岩石的结果,是使著名的意大利条纹玛脑出现,几乎成为每一个家庭之中,必然有的装饰品。

  在一九三○年代,端纳先生还成为中国四川一些富家族的贵宾,被那些拥有私人军队,财雄势大的豪富家族,称为“洋军师”,因为他能正确无误地指着地上说∶从这里掘下去,是一口上好的盐井。然后,他随意踱出几十步,又指着地面道∶“从这里掘下去,是一口火井。”不论是一口火井,还是一口盐井,都是钜大财富的来源,而当端纳在四川的时候,他已经坚信在长江上游,近西康一带,有着天然的纯金块,几乎就在露天,可以俯身恰到,后来事实证明他是对的,造成了十数万人的大移民,和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地下政府的组织。端纳先生对于阿拉伯油田的开发,也有着极大的功劳,据他自己称,他不但可以在沙粒下闻到石油的气味,甚至可以“看”到地下翻腾着的,黑色浓稠的原油。

  由于端纳先生有着这种奇妙的直觉,他的生活自然是极其多姿多采的,他的足迹,也几乎遍及全世界——那是真正的遍及世界,并不是只在某些地方的大城市,住上一些时间就算了,而是真正深入穷乡僻壤,到过很多没有人到过的地方。

  “非人协会”的会员,都知道这一点,所以他们虽然心急于要知道,端纳先生要推荐的新会员,究竟是何等样人,但是他们也知道∶端纳先生本身的活动,一定也是极其吸引人的,所以他们并不表示异议。

  端纳先生向各人望了一下,看各人并没有反对的表示,他轻咳了一下,道∶“在过去的两年中,我一直在澳洲,起先,我到澳洲去的目的,是因为那一块浮在南半球海面上的土地,是地球上最奇特的地方,在这块陆地上生长的生物,也与众不同,譬如说,袋鼠和树熊,别的地方就一苹也找不到,我想到这地方的地底下,一定也可能埋藏着地球上其它地方所没有的东西,我本来是计划,要在澳洲,至少发现十种或更多的新元素的。”

  端纳先生说到这里,略顿了一顿,又道∶“可是我失败了。”

  他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,道∶“看来,地面上的情形,和地底下有所不同,澳洲既然是从其它陆地中分裂出来的,只不过是地面上生活的生物情形不同,地下的资源,却是相彷佛的,从澳洲的情形,我甚至可以作出结论,太阳系中的每一个行星,如果全是从同一团星云,在急速旋转之中,分裂而成的话,那么,在其他行星之中可以找到的元素,只怕也不会超出地球上所能找到的范围。”

  各人都用心听着,虽然他们知道,端纳先生的话,还未曾归入正题。

  端纳先生又道∶“半年之前,大战打得很激烈,澳洲也派出了大量的军人参战,一大部分生产任务,落在澳洲身上,澳洲需要大量的电力,澳洲政府的一个部长,找到了我,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,他们需要大量的能源,尤其需要电源,要我帮他们寻找。”

  大厅中的各人互望了一眼,范先生忍不住道∶“寻找电源?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。”

  端纳道∶“是的,我应该说明一下,我要寻找的,是可以变为电源的最简捷的一种能源,譬如说,如果我能发现一个极大的瀑布,那么,在极短的时间之内,就可以建立一个水力发电站,获得大量的电源了。”各人都表示明白了端纳先生的意思。

  端纳先生点着了一枝香烟,深深地吸了一口,又道∶“这是一个相当困难的任务,因为事实上,在这两年来,我已到过澳洲的很多地方,并没有类似的发现,自然,过去两年我已到过的地方,可以不必再去勘察这也可以节省不少时间,我接受了这个任务—

  —”

  他讲到这里,向史保望了一眼,道∶“我任务的性质,和史保先生的任务,十分接近,不过我们所要寻找的东西不同而已。”

  史保“唔”了一声,并没有表示什么。

  端纳续道∶“澳洲政府给了我很好的配备,也可以让我随便挑选技术人员,但是我什么也不要,我只要了一架小型飞机,事实上,这架小型飞机,也只不过在我旅程开始的时候才有作用,因为我要去的地方,必定是以前从来也没有人到过的,在那种地方,绝不可能有燃料的供给,到那时,飞机也成为废物了,不过,在那架飞机中,有着极完善的无线电通讯设备,以便我一有所发现,就可以和澳洲政府联络。”

  “一切准备就绪,一个清早,我自墨尔本的一个军用机场上起飞。”

  小型飞机的性能极好,端纳一直向东北飞着,他的第一个目的地,是大狄维亭山脉,因为他的第一个设想是想发现可供建立水力发电的大瀑布,而澳洲东部的所有河流,几乎全是发源自大狄维亭山脉的。

  端纳在起飞之前,已经尽可能地带足了燃料,但是在快接近大狄维亭山脉之际,小型飞机还是不得不降落在离巍峨的山脉不远处的一个平地上。当飞机降落之后,端纳背上早已准备好的背装,开始步行。

  他步行的目标,倒很容易辨认,一个接一个的山峰,峰顶上皑皑的积雪就是最佳的指引,那些山峰,看起来好像就在眼前,但是当天,一直步行到太阳下山,晚霞满天的时分,山峰上的积雪,被晚霞映得泛起了一片奇异的金红色,端纳先生并没有前进了多远。

  入夜之后,气温相当低,端纳先生替自己弄了一餐丰富的晚餐,然后,钻进了睡囊之中,拉上了拉链,连头都缩在睡囊之中。

  每当他在荒山野岭之中,钻进这种特制的睡囊中睡觉的时候,他就感到自己和挂在枯枝上的一苹毛虫的蛹并没有多大的分别。

  接下来的两天,端纳先生一直在步行,到了第三天,他已经进入山区,并且翻过了一座积雪的山头,看到了一条极其宽阔的山溪,溪水澎湃,冲过乱石,向下流着,溪水湍急,但是并不很深。

  这样的一道山溪,自然也可以供来发电用,但是那至多不过是使几个农庄得到照明的用途而已。和端纳所预期的,可以发生大量电能的目标,相差实在太远了,所以端纳先生连停也不停,就顺着那道山溪的上游走去,希望那道山溪的源头,是一道大瀑布。

  当晚,端纳就宿在半山上,仍然睡在他自己特别设计的睡囊之中,第二天才开始跋涉,第二天一直到天黑才看到了山溪的源头。

  端纳先生感到相当失望,那山溪的源头,不错,是一道瀑布,但是,却并不是悬空直泻下来的那一种,而只是在乱石丛中乱窜的那一种。

  在观赏上,这种像是银蛇乱窜的瀑布,有它一定的价值,但是在发电的实用价值上,这种类型的瀑布,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。

  端纳在瀑布旁停了一会,或许是失望刺激了他,他并没有按照正常的休息时间休息,而是趁着月色,向前继续走去,一直来到了一个极大的水潭旁才停了下来。

  那个水潭十分大,看来还是一个小湖,端纳攀上了一幅高地,打量着这个小湖,在月色下,他还无法看到这个湖水的来源,然而,他的本能告诉他,这个潭的水源,是大量的山中的地下水,自岩石缝中渗透而聚集在这里的,这个大水潭,如果用炸药炸出一个理想的大缺口,倒是可以用来发电的,但是未免工程太大,而且绝不符合立即可用的原则。

  端纳先生坐了下来,望着在月色下,闪闪发光的一座接一座崇高的山峰,叹了一口气,他的工作,只不过是开始,要经过多久才会有结果,完全不知道。当他叹了一口气之后,他觉得,现在就来叹气,未免太早了一点。

  在弄了晚餐之后,他弄熄了篝火,照常钻进了睡囊之中,很快就睡着了。

  他并没有如常地早上醒来,而且在睡着了不多久之后,被一种“蓬蓬”的声响所惊醒的。端纳先生才一醒过来之际,还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,因为在深山之中,是如此寂静,不应该有任何声响的,他定了定神,看了看他所戴的磷光表,时间约是清晨二时,而同时,他也听出,那种声响,是一种木鼓的声音。

  端纳将睡囊的拉链,拉开了一些,探出头来。

  在凌晨二时,空气冷而清新,他才一探头出来,就睡意全消,而那种没有回音,听来硬梆梆的木鼓声,也更加清楚可闻了。

  木鼓声听来很急骤,而且,显然不是一具木鼓所发出来的,至少有十具以上的木鼓,在同时敲击着,才会有这样的声响。

  端纳也估计到,木鼓声发出的所在,和他这时所在的地方,不会相隔太远,至多不过是一个山头之隔,端纳侧耳听了一会,转过头,望着平静的潭水,那些木鼓声,自然是聚居在山地中的土人所发出来的。

  他知道,澳洲的土人,种族比较单纯,在中部沙漠地区的土人,和山区的土人,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种族,可能全是南太平洋各岛土人的后裔,而在高山地区的土人,人数最多的是刚刚族。

  端纳懂得一些刚刚族土人的语言,刚刚族土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弓箭手,他们懂得用坚硬的黑枣木来做弓,这种坚硬木质制成的弓。可以将一枝装有锋锐石箭镞的箭,远射到一百公尺之外,而仍然具有杀伤力。

  和世界上其它各地的山地民族一样,澳洲刚刚族的土人性格也十分强悍,而且坚持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,澳洲政府曾经努力想将起白人的文明,带给刚刚族的土人,但是却一点也没有成绩,在大战之前,澳洲政府曾经请了十几个刚刚族土人的代表,来参观澳洲各大城市,在经过了超过半年的巡回旅行之后,徵询刚刚族土人的意见,刚刚族土人的回答是∶我们的生活好得多,这里的人,应该全到山中去,和我们一样的生活。

  端纳先生想到这里,不禁笑了起来,他想,明天中午,大约就可以和隔着一个山头的刚刚族土人见面了,他们是世世代代居住在大狄维亭山中的,和他们见了面,自己要找寻的大瀑布,究竟是不是存在,在他们的口中,应该会有较确实的答案。

  端纳将头又钻进了睡囊之中,可是,这一夜,木鼓声竟然没有停止过,而且,越来越急骤,凌乱。这种声响,令得接下来的几小时之中,端纳几乎没有睡着过,以致早上,当他收拾背囊的时候,他还是连连打着呵欠。

  阳光普照,潭水闪着光,木鼓声仍然没有停,端纳一面向前走着,一面心中在想,可能自己刚好遇上了刚刚族土人的一个什么大庆典,不然,何以土人彻夜地敲着木鼓,一直到现在还不停止?

  不过,端纳先生的心中,也不免有多少怀疑,他会刚刚族土人的语言,自然也曾和刚刚放土人接触过,知道他们的一些风俗习惯,他知道刚刚族土人,有许多祭典,是极其隆重的,但是在他的知识之中,却记不起有什么祭典,是需要彻夜不停地敲击木鼓的。

  端纳一面疑惑着,一面仍不停地赶着路,当他来到那座山头的下面之际,木鼓声由于山峰的阻隔,听来反倒不如在水潭边上时那样清楚,但当他在中午时分,翻过了山头之后,木鼓声却像是就在耳际响起一样。

  端纳在山顶上,找了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,停了下来,向下看去。

  他看到,在他的脚下,是一个狭窄长形的山谷,有一道溪流,流经过那个山谷,那山谷的一端,是一个十分狭窄的出口,看不到出口的那一面是什么情形。

  在山谷的溪水两旁,散落地,有着许多刚刚族土人建造的简陋的木屋,这自然是刚刚族人的一个村落,可是看下去,村落中几乎一个人也没有,而木鼓声,就在山谷的那一头狭窄的出口处传来。

  在那边出口的地方,好像有很多人在,端纳取出了望远镜,向出口处看去。

  不错,有很多刚刚族土人,聚集在两边峭壁,狭窄的出口处,在望远镜中,端纳甚至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粗糙的皮肤和皱纹,每一个人,几乎全是愁眉苦脸的,包括一个披着整张雄鹿的皮,头上顶着巨大的雄鹿角的祭师在内,全是一样。

  刚刚族土人的男人,全是披着兽皮的,所披的是何种兽皮,就表示他们的勇敢程度,酋长是披黑熊皮的,那头黑熊,一定是要他独立杀死的才行,刚刚族的女人,身子和男人一样强健,她们也披着兽皮,但是却加上用一种树皮组成的“衣料”和男人有分别。

  这时,端纳先生看出去,男男女女,至少有二百人上下,男的一行,女的一行,列成两行,在缓缓地兜着圈子,步子十分沉缓,在出口处,有十二个,显然是刚刚族土人中的勇士,他们全披着猛兽的皮,正在敲击着木鼓,祭师高举着双手,在人群中,看不到披黑熊皮的酋长。

  端纳先生呆了半晌,他看不出刚刚族人是在举行什么仪式。但是从望远镜中看到的,却显示一定是有大祸临头了。

  端纳没有多停留,急急地找寻着可以踏脚的地方,向山下走去。

  端纳急速地攀下山,穿过了和在山顶上,用望远镜观察所得的结果相同,刚刚族土人的村落之中,一个人也没有,看来,所有的人,全集中在那个出口处了。

  端纳一面开步走着,一面听着越来越清楚的木鼓,但那种木鼓声听来令人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,因为它的音响,是十分短促的,完全没有馀音,所以听起来,也格外觉得凌乱和急骤。

  端纳先生知道,自己一定遇上了刚刚族人中的一件大事,在快要走出村子的时候,端纳略停了一停,他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,也曾和很多还处在原始状态的土人部落,有过接触。

  他知道,尽管所有的土人部落,各有各的习俗,但只有一点却是共同的,那就是,当他们有重大的庆典或是仪式之际,绝不喜欢有陌生人撞进来的,在有那种情形发生之时,往往是一个悲剧。

  所以,端纳才犹豫起来的,固然,他如果和刚刚族人有所接触,对他的工作来说,可能有一点便利,不过,是不是值得去冒这个险呢?

  刚刚族人在做什么,发生了什么事和他是全然无关的,他的任务是要寻找一个大而可以立即利用的电源。

  当端纳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,他几乎就要转身走回去了。可是就在这时,木鼓的鼓声忽然变了,木鼓虽然是极其简单的乐器,可是也和任何乐器一样,能够表现出人的心情来。

  本来,端纳只觉得木鼓声急促,凌乱,这时,木鼓声变得沉重,他更可以听得到,在木鼓声中,有着极其深切的悲哀和伤感。

  从这一点看来,端纳也可以肯定,刚刚族人,并不是在进行什么庆典,而是有一件令得他们全族,都感到十分悲伤的事,正在进行看。

  当端纳一想到这一点之际,他决定再向前去,虽然他贸贸然撞上去,可能发生危险,但是他却是抱着帮助刚刚族人的心情向前走去的,因为有很多事,对一个原始部落的人,可能是无法解决的,但是对一个文明人来说,却可能是根本不成问题的问题。

  端纳的脚步,也受了沉重鼓声的影响,变得相当沉重,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,离开聚集在那出口处的土人,只不过几百码了。

  他看到所有的土人,都背向着他的来路,而面向着那个出口处,所以并没有人发现他。

  端纳先生又看到,顶着整张鹿皮的祭师,不断高举着双手,他的手中,好像拿着一团毛茸茸的东西,每次当他高举双手之际,就扬动着那团东西,不过,端纳一时却看不出那是什么。

  端纳也听到,除了木鼓声之外,还有一种喃喃的声音,那是很多刚刚族土人,一起在低声念着一点什么,好像是众多的人,在默祷一样。

  被人群遮着,端纳看不出那个出口处有点什么,不过从眼前的情形看来,刚刚族土人并不是在庆祝什么,而一定是在哀悼着什么,那是毫无疑问的事了。

  他继续向前走看,突然之间,有一个刚刚族土人转过头来,看到了他。看到了端纳的那个土人,陡地叫了起来,随着他的叫声,不少土人转过头来,看到了端纳。

  接下来的变化,令得瑞纳手心冒着冷汗,呆立着,不敢再向前走去。

  刚刚族土人其实并没有什么举动,只不过所有的人,全部转过了头来,向端纳望着,所有的声音全都停了下来,只有那出口处,因为十分狭窄,两面都是峭壁,所以有一阵凄厉感,断续的风声,呜呜地传了过来,听了使人遍体生寒。

  而更令得瑞纳全身发寒的,还不是那种可怕的风声,而是所有向他望来的,那几百个刚刚族土人的眼睛,那几百双眼睛,几乎全是不眨动的,只是直勾勾地望着他,刚刚族土人的肤色相当地黑,所以当他们的眼珠,凝止不动之际,他们的眼白,看来也格外夺目,端纳望过去,只见到一点又一点的白色和黑色,一点也找不到生命的迹象,而只使他想到死亡。

  端纳僵立着,离最近的一个土人,大约有五十公尺,他不知道是向前去好,还是向后退好,只是僵立在那里,进退皆难。

  人虽然多,但是却一点声音也没有,互相对望着,端纳一个人,面对几百个刚刚族的土人,他只觉得手心的冷汗,越来越甚。

  这种极其难堪的对峙,事实上,怕只有一分钟左右,但是在端纳而言,却像是不知过了有多久,他的耳际,开始有一种“轰轰”声,他想大叫,叫那些刚刚族土人,眨一眨眼,不要那样看着他,但是他鼓足了勇气,却仍然没有法子发出声音来。

  就在这时候,端纳突然听到,在土人的人群之中,传来了一下尖叫声。

  那一下尖叫声,听来像是出一个女子发出来的,那一下尖叫声之后,几百个土人,略略起了一阵骚动,紧接着,一个人直奔过来,奔到了祭师的面前,急促地讲着话。由于那人的话,实在讲得太快了,而端纳又不是十分精通刚刚族的土语,再加上他心中十分惊慌,是以他几乎完全不知道那人在讲些什么。

  然而,端纳却知道,那个人对祭师讲的话,对他一定有极其重大的关系,所以他必须先听他在讲些什么。

  等到端纳想到这一点的时候,那人的话已讲到尾声了,只听得他的声音,十分尖利,道∶“由得他去,反正我的命运已经决定了,由得他去。”

  那人讲完了话,喘着气,转过头来,向端纳望了一眼。

  端纳到这时候,才大吃了一惊。那人奔出来之际,端纳只看到他的身上披着一幅山猫的皮。山猫是十分凶猛的动物,照刚刚族土人的风俗习惯,能够披上山猫的皮,那一定是一个非凡的勇士才是。端纳虽然感到那人的声音太尖锐,但是决计想不到,那人是一个女人。

  直到那人半转过头来,端纳才看清,那个披着山猫皮的人,竟是一个女人。

  当那女人向端纳望过来之际,端纳还看得出,她的年纪很轻,身型相当高而苗条,短而鬈曲的头发紧贴着,眼睛很大,衬着她黝黑的皮肤,更显得黑白分明,算得上是刚刚族中的美人儿。

  她的神情,带着一种异样的倔强,但是也可以看得出,有一种极度的无可奈何。

  端纳感到,自己要是再不表示态度,事情可能十分糟糕了,他高举起右手,又将左手放在胸前——那是刚刚族人表示友善的手势,急急向前走去,一面大声用他所能表达的土语道∶“我是路过的,绝对没有恶意,而且,很愿意帮助你们。”

  端纳的话,又引起了一阵骚动,只见祭师高举着双手,大声叫了两下,所有的人全部静了下来,祭师转过身向端纳走了过来,同时叫道∶“停步,停步。”

  端纳依言停了下来,祭师来到了端纳的面前,端纳才看清,他手中那团毛茸茸的东西,是一族黑白分明的一种山雉的尾羽。

  一看到那团尾羽,端纳又怔了一怔,他所知道的刚刚族人的习俗,只有当举行葬礼之际,祭师的手中,才应该执着这种黑白的羽毛,照鼓声的哀伤来看,倒有点像丧事,但是,却又不像。

  在端纳的知识中,刚刚族人的丧礼,是十分隆重的,死者放在木版上,全身涂上油脂,由他的几个亲人抬着,而其馀的族人,则应该围在死者的尸体之旁跳舞。

  可是现在又看不到有这样的仪式举行,再加上披着山猫皮的女子,端纳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对刚刚族土人的风俗,知道了多少。

  他站定了不动,祭师一直来到了他的身前,瞪着眼望定了他,端纳勉强笑了一下,道∶“很对不起,我不知道你们有不幸的事。”

  祭师的面肉,抽动了一下,道∶“走,快走开。”

  端纳已经完全定下神来,他笑得也自然得多,道∶“照我看,你们好像不是在进行真正的丧事,是不是有人有了麻烦?我可以帮助你们。”

  在端纳想来,刚刚族人这种不寻常的行动,多半是有什么人,患了重病,土人认为他一定会死了,而这个人的地位又十分重要,所以才有这样情形的。

  端纳又想到,在这许多土人之中,没有看到披黑熊皮的族长,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,患重病而濒临死亡的一定是刚刚族的族长。

  他随身带着不少药物,可以治疗很多疾病,在土人认为必然死亡的绝症,在他看来,可能是十分容易医治的,所以,他才大胆提了出来。

  祭师仍然瞪着端纳,还没有说什么,那个披着山猫皮的少女,已经走了过来,高昂着头,道∶“你帮不了我什么,别来理我们的事。”

  端纳笑了一下,道∶“我想,一定是族长在生病,是不是?我可以帮他,请相信我。”

  那少女笑了一声。说道∶“族长,已经死了。”

  端纳呆了一呆,他料错了,可是他心中仍然不免疑惑,族长要是死了,为什么在丧礼中,见不到他的尸体?端纳吸了一口气道∶“对不起,我料错了,但是我想,我总可以帮忙的,要是你们真有什么困难的话。”

  那少女冷笑一声,道∶“你是那人的朋友?是那人的同伙?”

  这两句话,实在是来得无头无脑的,端纳听得莫明其妙,不知道是什么意思,他呆了一呆,才道∶“是不是有人在压迫你们,迫你们做什么?”

  这一次,端纳又想到,可能有白人来到这里,而只要那白人的手中有枪械的话,刚刚族人,实在是无法与之相抗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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