泥沼火人

  伦伦不在村子里,可能自从那天之后,她根本没有回来过,那么,她在什么地方?

  一则是由于思绪烦乱,二则要向刚刚族人讲述经过,似乎也太嫌复杂,端纳一时之间,变得连一句话也讲不出来。

  而围着他们旁边的刚刚族人,显然不耐烦了,纷纷发出了呼唤声,有的挤了过来,伸手来推端纳和勃朗医生,医生看来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,他显得很慌张,一面被刚刚族人推得跌来跌去,一面大声叫嚷着,可是刚刚族人的情绪,越来越激动,呼叫声也越来越大,拥过来的人,也变得更多。

  开始的时候,端纳和勃朗医生还是在一起,相互扶持着的,但是当向他们撞击的刚刚族人越来越多了,喧哗嘈杂,越来越甚,渐渐失去控制之际,几十个土人拥过来,将他们两人,分了开来。

  勃朗医生大声叫着,想挤回端纳的身边去,可是有一个土人,自他身后,攻了过来,用膝头在他的后腰,重重顶了一下。

  勃朗医生大声呼叫着,向前跌去,另外两个土人,又各自挥拳,向他击来。

  那两拳,打得勃朗医生满天星斗,身不由主,向后跌了下去,倒在地上。

  在那种混乱杂沓的情形之下,一跌倒在地上,再想站起来,就十分困难了,勃朗医生在跌倒之后,本能的反应是双手抱住了头,身子蜷曲了起来,可是各种各样的攻击,向他身上落了下来。勃朗医生大声叫着,他得不到端纳的回答,但想得到端纳的处境,可能和他一样,他也想到,如果这样的情形再持续下去,他和端纳一定会被土人打死了。

  也就在地想到这一点之际,他忍着痛,向外滚了一滚,在他向旁滚开之际,身上又被踢了几脚,但是他也有机会,拔出了枪来。

  他一掣枪在手,就接连放了三枪。

  枪声一响,刚才的混乱,立时静了下来,勃朗医生挣扎着想站起来,在那一刹间,他根木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变化,他被打得肿了起来的眼睛,也不怎么看得清楚四周的情形。

  当他还想继续射击之际,只听得端纳的呼叫声,道∶“不,别再开枪。”

  勃朗医生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。

  勃朗医生站了起来之后,才发现在他的身边,倒着三个土人,有两个还在呻吟,上身淌流着血,有一个离得他最近的,显然已经死了,中枪的地方是在脸部,鲜血迸裂,十分可怖。

  而端纳正跌跌撞撞,在向他走过来,其馀的土人,一起在向后退去,现出极其可怖的神情。端纳来到了勃朗医生的身前,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,喘着气,说道∶“天,你干什么,医生,你干什么?”

  勃朗也喘着气,道∶“我必须这样,我们要被他们打死了,不是么?”

  在他们两人急速地交谈之间,又有很多土人,自村落之中,走了过来,领头的几个,全是披着猛兽皮毛的刚刚族土人。

  端纳回头望了一眼,急叫道∶“快走。”

  他拉着勃朗医生,向前疾奔出去,他们奔得如此之快,只怕擅于奔跑的刚刚族土人,也自叹不如。而且,那些土人,看来也无意追赶他们,所以他们很快就逃了开去,一直到完全看不到任何人为止。

  勃朗医生苦笑了一下,端纳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,但是立即又站了起来,道∶“我们一定要找伦伦。”

  勃朗医生双手掩着脸,道∶“找回伦伦来又有什么用?我又┅┅打死了他们一个┅┅”

  端纳苦笑着,道∶“我们找回伦伦,将伦伦送回去,我们可以不必露面。”

  勃朗点着头,神情很难过,端纳没有再说什么,只是向前走去。

  当天傍晚时分,他们已经越过了一个山头,也越过了刚刚族人的村落,他们并没停止下来的意思,一直向前走着,当晚的月色很好,他们在午夜时分已可以看到了那道乾涸的河床。

  端纳的声音很低沉,道∶“不远了。”

  勃朗抹了抹汗,道∶“我们是停下来休息,还是继续向前走?”

  端纳想了一会,慢慢向前走着,在河坡上向下滑去。河坡相当陡斜,端纳与勃朗,几乎是滑下去的,不一会就到了河底。

  在河床底,全是密布的鹅卵石,大小不一,他们就在河底坐了下来,端纳才道∶“我们先休息一会。”

  勃朗医生生了火,端纳循着河底,向前看去,河床一直伸延向前,看来像是没有尽头一样,他们实在已经十分疲倦了,可是,他们的心中,有着一股莫名的紧张,使他们忘记了疲倦。他们休息了大约半小时,正准备继续向前走去之际,突然听到前面,传来了一阵令人毛发直竖的叫声。

  那种呼叫声,在寂静的原野听来,实在没有法子不令人全身打震,两人呆呆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,这时,他们还看不到任何东西,可是那种呼叫声,一下又一下地传来,使得他们不由自主,紧握住对方的手。

  足足有三分钟之久,呼叫声才停了下来,勃朗医生呻吟地叫道∶“天,这是什么人发出来的声音?”

  端纳立时道∶“那个会发电的泥人。”

  端纳曾经见过那个泥人,也听到过那个泥人发出的声音,虽然这时,那种呼叫声听来是如此凄厉和令人心悸,但是端纳还是可以分辨得出,那的确是那个会发电的泥人所发出的。

  勃朗的神情骇然,道∶“他——正在向我们走来?”

  端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并没有回答,他根本不必回答,他们已可以看到河岸上,有人出现了。在河岸上,有一个人,正迅速地向前奔来,那人奔得十分快,离他们两人,大约还有二百码左右。

  端纳一看到那奔过来的人,立时高举双手,叫了起来∶“伦伦,伦伦。”

  在奔过来的人,停了一停。

  当她停止的时候,毫无疑问,那是伦伦。

  端纳忙向前奔去,冲上了河坡,勃朗紧跟在他的后面,伦伦在略停之后,又向前奔来,他们很快就会合,伦伦喘着气,双手抓住了端纳的双臂,一句话也讲不出来。端纳刚想问伦伦,突然之间,他挥动着手,将伦伦拉到了自己的身后,这时候,勃朗医生也看到了,沿着河岸,另外有一个人,正蹒跚地向前走来。

  那人的身形,十分臃肿,在走动之际,身上不断有东西落下。

  在月光下看来,那个蹒跚向前走来的人,是深褐色的,而当他渐渐来到近前之际,可以清楚地看到,那人的身上,全是泥浆,看来,他像是一个随时可以溶成一滩泥水的泥浆人。

  勃朗医生不必端纳再说什么,就可以知道,那就是那个会发电的泥人了。而勃朗医生也没有考虑,立时就握了手枪在手。

  那泥人在离开他们约有十码之处,停了下来。当他站定不动之际,他身上的泥浆,更是簌簌不绝地落了下来,看来真是诡异之极。

  端纳是见过那个泥人的,这时他心中虽然一样惊悸,但是还比较好一点,可是勃朗医生就不同了。

  固然,勃朗医生已经听端纳讲起过一切,也知道在泥沼之中,有着这样的一个怪人存在,但是,听人家叙述是一回事,自己亲眼目睹,又是另一回事。亲眼看到一个人,看来完全像是泥浆堆成的一样,向前走来,而且又停在离自己如此之近的地方,那种感受,实在是无法形容的。当那泥人停下来之后,刹那之间静到了极点,只听得泥浆自那怪人身上滴流下来,落在地上所发出来的“拍拍”声。

  那种“拍拍”声,实在十分低微,可是这时候听来,就像是沉重的鼓声在敲击着人心一样。首先打破静寂的是伦伦,这时,她陡地叫了起来,道∶“走,快走。”

  伦伦一叫,那泥人也有了反应,他下垂的手,开始扬了起来,而且挥动着,当他双手挥动之际,在他手臂上的泥浆,更是四下飞溅开来,他沾满泥浆的手臂,本来看来相当粗,但随着他手臂不断的挥动,手臂上的泥浆迅速脱落,很快地,他的手臂看来和寻常人的手臂,一样粗细了。他不但挥动着手臂,而且,还张大了口,发出了如同狼嗥一般的叫声来。

  伦伦仍然在叫着∶“快走,快走。”

  她一面叫着,一面向前冲了过去,而就在这时候,枪声响了。开枪的是勃朗医生,或许他是怕伦伦受到那泥人的伤害,也或许是他的忍受已到了极限,在旷地之中,枪声是如此惊人,接连响了四下,伦伦陡地站定,那泥人的身子摇晃着,慢慢倒了下来。

  □             □             □“非人协会”的大厅堂中,静得出奇,只有两柄烟斗,由于烟丝已快燃尽,而吸烟的人还在不断地吸着,所以在烟斗内,发出了“滋滋”的声响。

  每一个人的视线,都集中在端纳先生的脸上,端纳先生像是想抹去各人投在他脸上的视线,伸手在脸上重重地抹了一下。

  各人都在等他继续说下去,他说到他和勃朗医生,在泥沼的附近,又见到了那泥人,也见到了伦伦,而勃朗医生向那泥人,连发了四枪,那泥人渐渐倒了下去。可是,端纳先生伸手在脸上重重抹了一下之后,却很久不出声,看来他像是不愿意讲下去。

  “非人协会”会员之间的传统是,如果一个会员不愿意说话了,那么,其他的人,多半是不会催促他说下去的。可是这时候,情形有点不同,一则,端纳先生的故事,并未曾说完,二则,端纳先生是要介绍一个新会员入会的,而且在事前,他曾经宣布过,他要推荐入会的那个人,快要到达这里了。

  他要推荐入会的会员是什么人?是那个会发电的泥人?抑是刚刚族的少女伦伦?还是勃朗医生?新的会员入会,需要得到全体会员的同意,那么,其他的会员,似乎有权利知道再往下去的经历。

  范先生摸着下颏,他老成持重,一时之间,看来不想开口,阿尼密轻轻砸着烟斗,他一向不喜欢说话,这时也不会例外,史保先生怔怔地望着他身边小几上的一盆仙人掌,好像正在将端纳先生奇异的故事,转述给那盆仙人掌听,那身形结实,像是体育家一样的会员,自顾自地吸着烟斗闲闲道∶“以后,怎么样了?”

  端纳先生又伸手抚了一下自己的脸,现出很疲倦的神色来道∶“其实,我已讲完了,勃朗医生的那四枪,全射中在那泥人的身上,他在倒了下去之后,就没有再动过,他死了。”

  各人互望了一下,史保道∶“他死了,那么,你要推荐入会的——”

  端纳先生摇着头,道∶“不是他——”

  他顿了一顿,又道∶“或许我应该再补充一点,当时,那泥人倒了下去,我们仍然僵立着,只有伦伦,奔向他,在他的身边,屈着一腿,慢慢跪了下来,同时,抬头望着天,一动不动,我一看到这种情形,心中的吃惊,实在难以形容。”

  史保扬着眉,道∶“你为什么要吃惊?”

  端纳先生还没有回答,范先生已经沉静地道∶“澳洲刚刚族土人的风俗,只有在丈夫死了之后,女人才用这样的姿势跪在丈夫的尸体旁,表示向无涯的青天,诉说自己心中的哀伤。

  史保和范先生同时发出了“啊”一声,端纳先生的声音很苦涩道∶“是的,当时我极度地震惊,勃朗医生也极其震惊,他也知道土人的这个习惯,他的震惊可能在我之上,因为他开枪的,他甚至握不住枪,枪落到了地上,伦伦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不动,我向前走去,来到了那泥人的身边,泥人身上的泥浆,已经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,他的体形,看来和常人无异,枪孔处,也有鲜红色的血流出来,勃朗医生来到了我的身后,我给他以鼓励,安慰的眼光,他也慢慢地跪了下来,伸手接住泥人的脉门然后道∶『死了』。”

  史保立时道∶“那泥人究竟是什么人?他就算死了也可以解剖他的尸体,看看他的体内是不是有发电的组织,像电鳗一样。”

  端纳先生道∶“本来,我是准备这样做的,但是,他是伦伦的丈夫,没有一个刚刚族女人,会见到任何人触及她丈夫的尸体的,除非先杀死她,各位知道伦伦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了,我们无法做到这一点,我们只是看着伦伦,将那泥人的尸体,负在肩上,慢慢走向泥沼,然后,将泥人的尸体,抛进了泥沼之中,尸体很快地沉进了泥浆之中,而且再也没有法子找到他了。”

  各人互望着,范先生道∶“对于这个泥人,究竟是什么人?你有没有概念?”

  端纳道∶“没有,但是我敢说,他和若干年前的那巨量的辐射能一定是有关的,而且,他必须生活在泥浆之中,他的构造,必然和普通人有着极度不同的地方,可惜我们无法作进一步的研究,我甚至相信,那个泥沼也是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,截断了河流而形成的,当然,那只不过是我的想像。”

  史保点头道∶“是的,照你的叙述来看,这位会发电的泥人先生,如果他还没有死的话,足以成为我们协会中最有资格的会员,但是他已经死了,而且尸体沉在大泥沼之中,我不明白你要推荐什么人入会。”

  各人都向端纳先生望去,显然他们的心中,有着同样的疑问。

  端纳还没有回答,总管突然推门走了进来。

  总管推开门走进一步,朗声道∶“各位先生,有一位女士来了,是端纳先生请来的。”

  端纳忙站了起来,总管也闪开了身子,一个少妇,缓缓走了进来,她有着棕黑的皮肤,明澈的眼睛,身上的衣服虽然宽大,但是却遮掩不了她隆然的腹部。虽然她是孕妇,不过她向前走来的步履,仍然很稳定,而且几乎是立即地,所有的人都发觉,她的脚上,并没有“那种硬皮套子”——鞋子。

  其馀的人也站了起来,端纳上前,握住了这位少妇的手,又转过身来,道∶“各位,这就是伦伦。”

  范先生用简单的刚刚族土语道∶“你好,我们正在等着你。请坐。”

  端纳要扶伦伦坐下,但伦伦却有礼地轻轻推开端纳,自己坐了下来,各人都不出声,心中却有同一疑问,伦伦无论如何,是不够资格作为“非人协会”的会员的。

  端纳先生望着各人,道∶“各位,我要推荐入会的新会员,就是伦伦将要生养的孩子,是那个泥人和伦伦的孩子,这孩子将是世上独一无二的。”

  刹那之间,各人都挺直了身子。

  端纳又道∶“伦伦怀孕已经六个月了,我们不知道再过多久她才会分娩,因为她的胎儿,肯定和普通人是不同的,自怀孕第五个月起,伦伦已经感到,她的胎儿,同样具有发电的能力,那种电能,可以通过她的身子输出,使电流测度表感受得到。”

  各人都吸了一口气,同时点着头。这自然是有资格加入非人协会作为新会员的了。

  端纳又道∶“我又建议,我们协会,应对尽一切力量来照顾伦伦和她的婴儿。”

  各人又点了点头,表示同意,而在各人讨论的时候,伦伦一直平静地坐着,双手轻放在隆起的腹部。

  她将分娩一个什么样的婴儿?

  没有人知道,也没有人能在事先猜得出来,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,这个婴儿,是一个能发电的人,像他那来历不明的父亲一样。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  (全文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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