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宰
他彷佛听到奎宁树的树身之内,传来了一阵“沙沙”的声响,当植物主干中的水份,迅速下降之际,就会发出这种声响,而植物在感到有什么需要保护自己之际,才会有水份急速下降的情形。
这更使史保肯定,这株奎宁树,的确曾“捣过鬼”,而且,一定还不止是这一株奎宁树。所有森林中的树全曾捣过鬼。
他又大声地叫了起来,道∶“你们捣些什么鬼?”
他这一次的大叫声,令得森林之中,响起了一阵飞鸟扑翅声,和小动物的躲藏声。
史保叹了一声,他知道森林中的树木,曾对他做了一些什么,可是他却不能肯定,那究竟是什么?
他小心地沿着横枝,攀到了主干上,然后,在黑暗之中,沿着主干向下落来,当他的身子在贴着主干向下落之际,他更可以明显地听到那株大奎宁树的树干之中,输送细胞活动的“沙沙”声,那就像是一个做了坏事的儿童,给大人一把抓住,所以心在剧烈地跳着,发出“怦怦怦”的声响。史保自言自语地道∶“好,不论你们玩些什么把戏,我都不会怕你们的。”那株奎宁树比他想像的还要高,他费了很久时间才落到地上。
落到地上之后,史保首先闻到一阵清香,那应该是一株成年的黄栋树发出来的,他顺着那股清香,向前走出了几步,当他摸到了黄栋树粗糙的树皮之际,他蹲下身来,在地下摸索着。
他的双手,碰到了树叶,发出了瑟瑟的声响,不消多久,他就拾到了几颗相当地肥大的黄栋子,放在掌心上略搓了一搓,就放进口内咀嚼着。黄栋子略带苦涩味的浆汁,充满了他的口腔,史保是很喜欢嚼吃黄栋子的,他喜欢那股比橄榄更涩,但是回味更甘的味道。
这时候,史保更可以肯定一点,不但他睡的树,换了一株,而且,一定已经换了一个地方。
昨晚他并没有发现黄栋树,如果附近有黄栋树,他一定能闻到那种由黄栋树发出的清香,也一定会拾点黄栋子来尝尝的。
那也就是说,在他熟睡之中,他被移了地方。
史保还无法知道自己在树上熟睡之中,被移出了多远,这一点,在浓黑之中,他无法猜测,但是曾被移动过这一点,已是毫无疑问的了。
他抬头向上望,在黑暗之中,四周围高耸的大树,枝叶交叉,几乎每一株树,都和另一株树的树的树枝,有所碰接,当史保抬头向上看的时候,他好像看到那些树枝,在黑暗之中,摇动着,弹跳着。
史保用力抹了抹眼,又用力摇了摇头,他虽然和所有的植物有深厚的感情,而且,他也坚信植物有感觉,而且,他也能够懂得各种不同植物的不同感情,它们的爱好、习惯等等,但是,要说所有的树木,联合起来,做一件事,来对付一个人,这样的情形,他还是不能相信的。
可是,他对植物的理解,也是逐步累积而来的,谁又能说,这不是一个新的经验?
他没有再爬上树,只是倚着那株黄栋树,坐了下来,一面思索着,一面细心倾听身旁各种树木所发出来的各种声响,那些声响,彷佛是树和树之间,在互相商议着些什么。这时,史保的心中,反倒十分平静,他已经知道,在树林中发生了什么他不能猜测的事,但是他也可以肯定,他是不会遇到什么损害的。
因为,世界上的植物,要说有什么植物界之外的朋友的话,唯一的朋友就是他。植物也需要朋友的,植物不会去损害一个真正的,唯一的朋友。
在沉思中,曙光慢慢出现,终于,朝阳升起,森林中出现了一道一道的光柱。
史保慢慢地站了起来,在他来说,朝阳下的丛林,是世界最美丽的地方,也是最动人的环境,所有的植物全以那样欢喜的心情来迎接朝阳,这种欢喜的心情,史保完全可以体验,有时,他甚至自己以为是植物的一份子,同样享受着这份喜悦。
他半转了个身,再次走近那株奎宁树,仔细打量着,那是一株极其高大的奎宁树,至少超过五百年,试想想,五百年之前的任何生物,能够活到今天的,只有植物,它不但已活了五百年,至少还可以活五百年。
植物的生命是如此之悠长,谁能说在这样悠长的生命之中,竟会没有感情,史保对于世人对付植物的态度不由自主地摇着头。
他走近奎宁树,在树干上寄生的美人藤,千百条触需一样的藤梢,在阳光下颤动着,那些带有细小倒刺的细藤,沾上了史保的衣服,像是热情的主人,想留住客人一样,不想他离去。
史保轻轻地将沾在他衣服上的细藤拉开去,有一股细藤,立刻沾上了他的手指,而且将他的手指,轻轻绕住,史保摇着头,他强烈地感到,寄生的美人藤,真的不希望他离去。
他轻抚着缠住他手指的藤丝,轻柔地道∶“对不起,我必须离开,不论你如何想,我一定要走。”
美人藤的藤丝颤动着,好像是由于森林中的微风,又好像是完全自动的,在那一刹之间,史保突然注意到所有细柔的,呈蜿曲状的藤芽,都伸出了它们的尖端,而且毫无例外地指着西面。
史保呆了一呆,那些细柔的藤丝,不知要凭多坚强的意志力,才能够做到这一点。
它们这样做,是为了什么?要他向西走?
向西走,和他预定的路途是不合的,恰恰相反,他应该向东走,才能找到橡树林。
史保拉开了缠住他手指的美人藤,转过身,向东走去,美人藤的向西指,使他想到,如果他在熟睡之中,曾经被移动过的话,那么,一定是被向西移动过,如果是那样的话,那么,他向东走,就可以回到昨天晚上,他爬上去的那株金松树那里。
他一面向东走着,一面摘拾着山果充饥,他涉过了一条小溪,约莫走出了半哩,就看到了那棵耸立的金松树,就在眼前。
在旁人看来,同一种类的树,每一株都是一样的,但是史保却可以分辨得出每一株树来,他急急向前走出了几步,一点不错,这一株金松树,就是他昨晚爬上去作为“睡床”的那一株。而他在半夜醒过来的时候,却是在一株距离半哩之外的奎宁树上。
如果他不是半夜突然醒转,而是一觉睡到天亮才醒,像前天晚上那样,那么,他可能被神秘地移出一哩之外。
就在那一刹间,史保陡地明白了,前天晚上,他是一觉睡到天亮的。如果神秘的移动,在前晚就开始,那么,前天晚上,他至少也被移出了一哩,并不是拉维兹和其他的人离开了他,而是他离开了他们。只不过因为他醒过来时,仍然是在一株七叶树上,所以他才没有深察,这一株七叶树,是不是就是他爬上去的那一株?
史保又想到,如果不是他半夜醒过来的话,他可能在早上醒来,仍然是在一株金松树上,那么,他仍然不会觉察自己曾被移动过。
史保呆呆地站着,抬着头,望着正尽一切所能吸收阳光的树叶,阳光是一切能量的来源,大树在吸收了几百年,乃至上千年的阳光之后,树的本身,是不是能利用这种能量呢?
史保缓缓地摇着头,是不是树有一种力量,可以使得他移动,由一株树顶到另一株树顶,而不令他觉察?树的动作是极慢的,如果树有这种力量,要在不知不觉中移动他,就不是一件难事了。
史保用拳头轻轻打着树干,大声道∶“为什么?为什么你们要我向西走?”
史保得不到回答,植物表达他们的感情,有它们的方法,不是发出声音来,表达的方法可能很慢,你爱护一株植物,它可能要经过一年之久,才表达出它对你爱护的答谢——树叶长得更茂盛,花朵开得更美丽,果实结得更甜蜜,来报答你对它的悉心照顾。
史保在金松树下,停留了好一会才继续向东走,当天色慢慢黑下来之际,史保停在一株高大的柯树之下,抬头向上看看,他在想,是不是森林中所有的树,全串谋着在作同一行动呢?这株柯树,是不是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呢?
史保没有选择,金松树,七叶树,奎宁树既然全对他有所行动,柯树当然也可能是一份子。他攀了上去,找到了一根粗大的横枝,小心地分开浓密的,厚而有粗锯齿的树叶,当他分开树叶之际,柯树叶背面的灰褐色看来十分夺目。
在分开树叶之后,他摘下了四个椭圆形的,有着坚硬外壳的果实,在树干上,将硬壳敲了开来,嚼吃着果实,柯树的树桠之中,还有着寄生的,一层一层,黑褐色的胡菌,史保将它们当作晚餐的第二道菜式,然后,天色黑得更甚了,史保躺了下来。
这一晚上,史保想支持着不睡觉,以观察一下,究竟有什么事故发生,可是,日间的跋涉,实在使他觉得疲倦,在躺下去之后不久,他就睡着了。
他不但睡得快,而且睡得十分沉,当他在将醒未醒之际,他有一种昏迷的感觉,他要在半睡不醒的状态下挣扎很久,才能睁开眼来,而当他睁开眼来时,又已经是阳光普照的白天了。
史保叹了一口气,他觉得有点头痛,虽然他这一觉,睡得超过了十二小时,但是他却有睡不醒的感觉,又好像昨晚曾喝过过量的酒,又更像是昨晚他不是睡在森林之中,而像是在空气极其污浊的小室之中,局处了一夜一样,使他在醒过来之后,要深深吸着气。
史保睁开眼之后,又过了好一会,才扶住树枝,坐了下来。
他第一眼看到的,自然是树枝和树叶,他也陡地震动了一下。
在他四周围,并不是厚而一半是灰褐色的柯树叶,而是一种细小的,长卵形,叶尖很尖的树叶,史保以手加额,叫了起来。道∶“不。不是婆罗树。我昨晚是在一株柯树上的。”
是的,他昨晚是在一株柯树上的,但不管他昨晚是在什么树上的,这时候,他是在一株婆罗树上,而且极高,离地有六丈上下,在四周围的另外几株赤松,都不过这样的高度,史保可以伸手碰到它们的树尖。如果他是被移过来的话,他一定是从那些赤松的树尖上被移过来。
史保又大口吸了几口气,头痛才减轻了些,他开始爬下那株婆罗树,当他爬到一半的时候,他陡地想起一件事来,刹那之间,他发怒得涨红了脸,用力拍打着婆罗树的树干,骂道∶“太卑鄙了,你们太卑鄙了。你们竟然催眠我,令我得不到正常的氧气供应。”
在森林中过夜而第二天早上醒来,会感到如此不舒服,史保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,起先,他不明白是为了什么,而这时候,他想到了。
植物的呼吸,和动物的一样,同是氧和二氧化碳的循环,不过动物是单循环,而植物是复循环。
动物的呼吸,永远只是吸进氧,放出二氧化碳,但是植物则吸收氧气,放出二氧化碳,也吸收二氧化碳,放出氧。当他在树上的时候,他是处在浓密的森林之中,如果所有的树都联结了起来,努力放出二氧化碳的话,氧气不足,人就会陷入半昏迷状态之中,不由自主,沉沉昏睡,无法抵抗。
史保可以肯定,他昨天晚上遇到的,就是这样的情形,不然,绝没有理由,在森林中露宿,一觉醒来,会像是在斗室之中,局了一夜一样。
不论整个森林中所有的植物,正在进行什么图谋,用这样的法子实在太卑鄙了一点,无法不令史保发怒。史保大声叱喝着,用力踢打着,突然之间,他看到,被他踢打的那一枝树枝上,所有的树叶,都迅速地蜷了起来,呈现出极度的水份缺乏的现象。
一般来说,植物有这种现象,只出现在一些十分敏感的植物上,像含羞草,当外来的物体触及它的叶子之际,水份迅速下降,叶子也就收缩——你种过含羞草没有?如果种过,就可以观察到,你是含羞草的主人,而你又是真正爱护它的时候,它的叶子,懒洋洋地爱闭不闭,但是一个陌生人触及它之际,它的叶子闭垂得特别快,那是因为它知道你不会伤害它之故,就像是你畜养的小鸟,会停在你的手指上一样。
而婆罗树绝不是像含羞草一样敏感的植物,可是这时候,却出现了如同含羞草被碰触之后同样的情形,由此可知,那是因为史保的踢打,使得它的感情,受到了严重伤害之故。
史保怔怔地望着那一枝枯萎了的树叶,心中觉得很不忍,他叹了一口气,迅速向下落去,当他脚踏到地面之际,一阵沙沙的声响,上面落了许多树叶来,落了他一头一身,完全是细小的树叶。
史保苦笑了一下,道∶“好,你们赢了,你们要我向西走,我就向西走。”
当史保决定向西走之际,他才刚一举步,在他面前的一大簇黑浆果树上,发出劈劈拍拍的声响,成熟的黑浆果,发出诱人的香味,绽了开来,好像它感到高兴,迫不及待地向史保作出奉献一样。
史保摘下了一大捧黑浆果当早餐,他改变了行进的方向,向西走。
当他决定改变行程的一刹间,他完全忘记了他的任务,而当他走出不多远时,他想起来了。
他到这里来的任务,是要找寻橡树。他虽然陶醉在森林之中,和森林中的植物,有着感情上的融会贯通,但是他毕竟是一个人,是属于动物世界,人的世界的。他知道自己所肩负的任务是多么重要,他是绝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任务的。
想到了这一点,史保停了下来,犹豫了一会。
但是他立即又继续向前走去,那是因为他想到,或许他走错了路,整个森林中所有的植物,都在帮助他走向正确的路上去。他向西走,或许能发现前所未有的,最大片橡胶树林。
由于对森林中的植物,付出了由衷的信任,所以史保心安理得地向前走,一直向前走。
原始森林,像是无穷无尽一样,一连十天,史保都向前走着,他没有发现橡胶树林。
而在这十天中,在夜间被转动的事,也未曾再出现过,那使他知道,森林中的植物,感到他的行动方向是正确,它们正希望他这样走。
但是,史保对森林中植物的目的,却表示怀疑了,它们一定不是在暗示他到达橡胶树林的正确途径,而是另有目的地。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?
史保在原始森林中,一面向西走,一面在思索着,这时候,史保在森林中失踪的消息,早已由回到内政部的拉维兹报告了上去,而报告也传到了盟军最高当局的手中。高级情报人员在接到了报告之后,认为简直是不可能的事,史保会在森林中失踪?那简直像是鱼会在水中淹死一样不可思议。
由于史保所担负的任务是如此之重要,所以盟军方面,立即组织了三个搜索队,全由对树林最熟悉的专家组成,去找寻史保。
另一方面,一个由高级情报人员组成的调查小组,也到了巴西,调查小组由一个上校,两个少校组成。他们开始的第一项调查,就是会见拉维兹,向他询问史保那晚失踪的情形。
拉维兹仍然修饰得很好,他对着调查小组,叙述那天晚上的经过,他道∶“那天晚上,我们全睡在营帐中,只有史保一个人是睡在树上的。”
上校立刻问道∶“什么树?”
拉维兹并不认得七叶树,他分得清康乃馨和玫瑰,对玫瑰花的品种,或许还有一些的研究,那是由于他需要它们来致送情人之故。
对上校的问题,拉维兹只好翻着眼睛,道∶“什么树?只是一株很高大的树,什么树全是一样的,不是么?”
上校没有什么反应,跟着又问道∶“然后呢?”
拉维兹道∶“我们全睡了——”
一个少校立即打断了他的话题,道∶“等等,你们在森林中过夜,难道没有人值夜?”
拉维兹道∶“有┅┅有的┅┅有人值夜,分上半夜和下半夜。”
那个少校道∶“当晚值夜是哪两个人?”
拉维兹抓着头,他梳得很整齐的头发,因此而变得凌乱,想了好一会,才道∶“是赖图,上半夜是赖图,下半夜,是山安。”
少校望了拉维兹一眼,在大战吃紧的时候,像拉维兹那样的人物,看在正在坚苦作战的军人眼中,总会有点不顺眼的,但是拉维兹是巴西政府的官员,和奉派来调查的军官,并没有统属的关系,所以少校不得不尽量维持着客气,他道∶“可以叫这两个人来谈谈么?”
拉维兹像是尽快想卸脱自己的关系,他忙道∶“当然可以,我可以替你们安排,在另一个办公室。”
上校点着头,拉维兹叫了秘书进来,吩咐了一阵,三个调查小组的官员,离开了拉维兹的办公室,第二天才见到了赖图和山安,那两个人本来是跟随史保探险团的低级人员。赖图是一个十分精壮二十来岁的小伙子,而出安却是一个头发已经半秃的中年人。
当他们两个人,走进调查小组三个军官在等着他们的办公室之际,是一路争吵着走进来的。
他们两个人的话说得十分快,而且十分急,不过奉命来巴西的三个军官,都精通葡萄牙文,所以全可以听到他们在争论什么,一个在大声道∶“应该你负责。”另一个道∶“你为什么不来叫我?”
两个人吵吵闹闹,走进了办公室,才住了口,可是两人的脸上,都仍然有悻然之色。
上校打量了两个人一眼,才道∶“史保先生失踪的那一天晚上,是你们两个人分别守夜的,是不是?”
赖图没有出声,山安立即道∶“先生,不关我的事,是他一个人守夜的。”
上校扬了扬言,说道∶“可是拉维兹先生说——”
山安又抢着说∶“是的,本来是赖图值上半夜,我值下半夜.可是赖图却并没有午夜十二时交更给我,他没有叫醒我。”
三位军官都向赖图望去,赖图涨红了脸,道∶“我,我┅┅”他转头望向山安,道∶“你应该自己醒来,如果你曾醒来——”
山安急忙地道∶“这是什么话,你是守夜的人,都睡着了,我本来就是在睡的人,怎么会醒得过来?”
两个人又面红耳赤吵了起来,上校忙摆着手,大声道∶“别争吵,赖图先生,事情已经清楚了,是不是当你值更时候,你睡着了?”
赖图不出声,僵了片刻,才点了点头。
上校皱着眉,道∶“太疲倦了?”
赖图道∶“我┅┅我以前未曾有过那么疲倦,那一天晚上,我拿着长枪,靠着一株树站着,忽然之间,有了窒息的感觉,我想叫,已经叫不出来了——”
一个少校忙道∶“等一等,什么意思?你有窒息的感觉?有人袭击你?”
赖图忙道∶“不,不,我只是有呼吸不畅顺的感觉,好像┅┅好像是处在一间空气不流通的屋子之中,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。”
三个军官互望了一眼,另一个少校道∶“在原野森林中,你会有这样的感觉?”
赖图苦笑着,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,道∶“我也知道这样说,很难令人相信,但事实上的确是这样,我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,我知道负责守夜的人,不能随便睡着,我曾经竭力挣扎过,不想睡过去,可是我却敌不过那种感觉,终于睡着了。”
上校问∶“当你醒过来的时候,是什么时间?”
赖图苦笑了一下,道∶“早上,和大家是一起醒来的,那时,史保先生已不见了。
”
上校又问道∶“当你昏昏欲睡之际,你是不是看到另外有人?我的意思是,你是不是感到可能有人向你在喷射催眠气体?”
赖图忙道∶“不会,绝不会,事实上,我当时也以为可能有人来袭击,但是事实上,当时绝对没有人在我的周围,绝对没有。”
三个军官叹了一声,赖图的话,使得史保的失踪更充满了神秘性,而这种神秘性,在搜索小组回来之后,更形加浓。
回来的搜索小组带了世界上最好的猎犬一起的,在史保教授失踪的地点,猎狗向着树顶狂吠着,一直要窜上树梢去。
当搜索小组的人员,协助猎狗,一直上到树梢之后,猎狗就向邻近的树梢扑过去。
猎狗的动作虽然灵活,可是也无法在树梢上纵跃如飞的,猎狗的训练人用力拉住了狗,可是猎狗还是向前直窜了出去,以致被树枝夹住了身子,费了好大的工夫,才弄了下来。
而当猎狗下地之后,仍然一直向着树梢吠叫着,对这种现象,搜索人员作不出任何的结论,看来好像是要寻找的目标,是自树上离去的,但是史保先生又不是“猿人”,这样的结论是无法打入报告书之中的。
调查小组的成员,在巴西又停留了几天,尽他们的所能,搜集了一切资料,就回去了,盟军总部高级将领所接到的调查报告,结论是史保先生在任务的执行中,可能遭到了意外,是什么样的意外,原因不明,也有可能是受到了敌人的袭击。虽然史保先生是一个身份如此特殊的人物,但是在当时这样的情形之下,为了他的失踪,已经可以说得上是极其劳师动众的了,其势不能再继续下去,是以只好不了了之。
而盟国方面准备在巴西补充橡胶缺乏的这个计划,并没有放弃,后来虽然没有了史保先生的参加,但一样获得了极大的成功,不过那和史保的故事,已经没有什么大关系了。
史保在什么地方呢?他仍然在原始森林中,向西走,一直向西走。
十天之后,他已经离开了亚马逊河很远了,进入了一个在他之前,只怕从来也没有人进入过的植物世界。史保称之为植物世界,自然并不是表示他所经过的地方,完全没有动物。事实上恰恰相反,有着各种各样的动物,但是史保仍然称之为植物世界,因为毫无疑问,植物是他所经过的世界主宰。
各种各样高大的乔木,看来不是从土地上直接生出来,而是从浓密的,几乎插脚不下的灌木丛,或是极其肥大的草木植物中拔根而起来的,高大的乔木,在半空中将它们的枝干,尽量向上生,向横伸,浓密的树叶,几乎将阳光完全遮住,别说是那些粗大的树干,在世界上不知已经经历了多少百年,单是说缠在树上的那些寄生藤和寄生的植物,也和大树相依为命,不知有多少年了。
这不折不扣是一个植物世界,植物是主宰,森林中的动物,只不过是个附属品,依附植物为生,离开了那些植物,没有一种动物,还可以生存一个星期以上,事实上,连史保也是如此。
在这十天之中,毫无疑问,是植物维持了史保的生命,多汁的浆果,美味的树果,生着了篝火,烤熬了之后,发出诱人的香味,脂肪在火中迸出火花的巴西豆树的果实,溪水加上花模树的叶,可以成为美味的汤,就是这一切,维持着史保的生命。
那一天黄昏时分,史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,他只是靠估计,在森林中向西走,每一天大约行进十五哩,那么这时,他应该是在离亚马逊河以西,一百五十哩左右的地区之中,根据他的知识,那是一片地图上的空白,从来也没有人在这个植物世界之中,跋涉如此之深的,甚至印第安人也没有过。
史保在开始的几天中,也曾希望过能遇上一些印地安部落,但是从四周围的情形来看,他是无法达到这个愿望的了,这里根本没有人来过,只有他。而他,却是被植物引进来的,而且,并不是出于他的自愿,至少是半强迫性质的。
史保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,不禁苦笑了起来,他扶着的一株老树,是一株极大的檀树,粗大的树干上,生满了寄生的藤根,草耳和钗子股。他手所扶的地方,一大片钗子股,正片放着清香,美丽,浅紫色的花朵,那么一大蓬钗子股花,像是唯恐史保不注意它们,娇嫩的花瓣,全是微微地颤动着,花蕊上的蜜珠,凝成一颗一颗在夕阳的照映之下,就像是一大片缀在树干上的大珍珠。
史保叹了一口气,轻拂着花瓣,这么一大片钗子股花,如果放在世界兰花展览中,毫无疑问的,可以得到首奖,尤其是在黄昏时分开放的钗子股花。钗子股只在清晨时开花,而现在竟然违反了这种植物几万年来的生活规律,这是为了什么?是为了鼓励他继续向西走?还是对他服从指示的一种鼓励?
史保又轻叹了一声,经过了十天之后,他的情绪起伏,已经平静下来,他已经下定了决心,不管再向前去结果如何,他一定要向前去,他要寻出整个原始森林中的植物,联合起来要他向西行的目的,究竟是什么。
史保坐了下来,在檀树的下面,是一大片野山芋,阔大的野生芋叶,覆盖了整个大地,这里肯定并没有下过雨,但是野山芋叶却展现出苍翠欲滴的颜色,森林中充满了如此美丽的色彩和芳香,史保以手作枕躺了下来,他在想∶仙境也不过是这种样子吧。
森林中十分静,静得使他可以听到小昆虫在他头旁飞过的嗡嗡声。
史保侧着头,顺着那小虫飞的方向看去,昆虫飞行时振翅所发出的“嗡嗡”声突然停止,他撞上了一片猪笼草的叶子,那株猪笼草,离史保极其近,它肥大的叶子横伸着,最近的一寸离史保的鼻尖,只不过三寸。史保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肥大的猪笼草,那株猪笼草足有三尺多高,伞形的叶子散开着,那苹小昆虫撞了上去,立即黏在猪笼草叶子那多汁而浓密的茸毛上,一边的翅膀还在扑着,可是已经脱不了身了。
史保对植物有极其深厚的研究,而他更是着重于研究植物的生活、感情和动作的,所以他特别对于会动的植物,有着极其深刻的研究,他对于捕蝇草,猪笼草,缠人藤,中美洲的七里子盒草,以及南美洲的呼吸草等等,都有极其深刻的研究,写过不少篇论文,而对于猪笼草,尤其熟悉。在他还是一个七岁的小男孩之际,他就曾三个月未曾吃早餐,而将早餐的钱,一天一天积起来,走进一家热带花卉店,用一大捧零钱,换回了一株猪笼草,观察猪笼草捕捉昆虫的动作。
那时候,他被同学叫作“小白痴”,因为当其他所有同龄的小孩子,缠着父母买冰淇淋或是成群结队在街上或是打球的时候,而史保总是一个人,静静地坐在一株树或是一簇草前面,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。
对于猪笼草捕食昆虫的过程,他是再熟悉也没有的了,但是他仍是百看不厌,这时候,他躺着,侧着头,定眼看着在他鼻尖前的一株猪笼草,一动也不动地,甚至屏住了呼吸,唯恐惊动了它。
他看到猪笼草的叶子,开始卷起来,那些细白的,近乎透明的茸毛,像是无数 鱼的足一样黏住了昆虫,而叶子上部的瓶状叶梢中,迅速地注出清水,茸毛移动着,昆虫身不由主地被逼向瓶状叶梢移动,瓶中的清水更满,昆虫终于被移进了“瓶”中:“瓶”口的长茸毛,立刻封住了出口,昆虫在水中扑着,不一会,就静了下来,被猪笼草瓶状叶梢中的清水淹死了,而这片经过了辛苦搏斗的猪笼草,也慢慢地舒展开来,就像是一个壮士,在经过一场搏斗,杀死了一头猛兽之后,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一样。史保慢慢转回头去,天色已迅速黑了下来也就在那一刹间,史保陡地坐了起来,他明白了一件事。他明白了自己是如何被那些大树“搬”得向西移动的了,他睡在树上,当他因为缺乏氧气而陷入半昏睡状态中的时候,那些大树,一定全部倾全力在运动他们的枝叶,而他就像是落在猪笼草叶子上的昆虫一样。
史保在越来越黑的环境中,又不禁长叹了一声,他自然明白,猪笼草将昆虫在叶上移动,送进了它叶梢的“瓶”中,那是一种本能,猪笼草是何以会有这种能力的,连史保也答不出来。那些大树,七叶树,柯树等等也要将它们的枝叶,做到猪笼草叶上茸毛同样的作用,那要经过多大的努力?这种努力,看来实在是没有可能的,但是谁又敢说绝对没有可能呢?
大树的树枝是不会动的,人人都会那样说,但事实上,每一种植物都是会动的,树枝向上伸展的速度,而且还算是相当快的,猪笼草为何有迅速动作的能力,谁也答不上来,植物学家至多说那是为了生存,为了适应环境,所以使猪笼草有这样的能力,既然有这样的说法,那就可以肯定,植物在有需要的时候,是可以加速它活动的能力的。
史保轻拍着檀树的树干,低声道∶“你们做得不错,在你们看来,我实在是太渺小了,渺小得比猪笼草捉昆虫还不如。”
史保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才爬上那株檀树,不多久,就沉沉入睡了。
第二天起来,他仍然一直向西行,因为他可以强烈地感到,他并没有走错路,在他的旅程之中,所经过之处,各种各样的植物,都在表示对他的欢迎,在这些日子中,史保真正是和植物生活在一起,他感到那是他一生之中,最有价值的一段日子。他甚至忘记了究竟向西一直走了多少天,他只知道自己已渐渐进入了山区,连绵的山岗开始出现,清澈的溪涧渐渐增多,而终于他走进了一座丛岭横亘的高山。
在这时候,史保真正感到迷惘了,虽然他仍然在向西走,可是前面简直已经没有道路可走,靠着崖上大片地衣的指点——那些地衣甚至离开了岩石,在他面前颤动着,而大片的羊齿叶,更时时拂着他的脸。
史保已经无法放弃了,他只好继续向前走,那一天下午,他来到了两座高崖之前,那两座高崖之间,有一道十分狭窄的隙缝,只可以供一个人走过去,而那隙缝,史保估计,在平时根本是看不见的,因为野山藤的藤枝和藤需,将隙缝完全遮没了,可是当他来到那隙缝的面前之际,却看到本来遮住隙缝的野山藤,全向两旁分拂了开来。史保在隙缝前站了片刻,毅然走了进去。
他明白,他是在进行一项史无前例的探险,他绝不能退缩。
隙缝之中,十分阴暗,山岩上的泉水流下来,使岩石变得润湿。
史保抬头看着流下来的泉水,和泉水流过之处,岩石上生长着厚厚青苔,本来灰褐的石壁,被那些青苔铺成了一片碧绿,那种碧绿在阴暗之中,又给人以一种极度的清凉之感。